今天开始营业 第4章 夏至日

程希珏发布新一期的#三餐与四季#。

她出生于玉石世家，耳濡沫染，在玉石堆里长大。

程家产业涉及玉石相关的各个层面和领域，其中，琢玉是程家的家传手艺。

老一辈对程家女孩多有宠爱，常讲：“驴不进磨坊，人不进琢坊”，可程希珏周岁抓阄，几十个摆件里，愣是左手抱着一把石刻刀玉饰，右手握着一箜篌玉佩，爱不释手。

于是，程希珏在八岁拥有了第一套石刻刀。

掌心和指腹上的薄茧是天赋之上，时间对她的褒奖。

可生活总有不期而然，在她探寻本我与回归日常的跋涉里，程希珏用食物和影像作为载体，记录她走过的四季。

从注册账号至今快四年的时间里，程希珏以“小九姑娘”发布了上百个视频，关注者也超过了500万。其中，#三餐与四季#作为频道里的第一个系列，一周一期，每周五中午12点稳定更新。

里面随记着她厨房琐碎中的好好生活与一日三餐。

等频率更新是计划中的事，可粉丝裂变却是意料之外，这份意料之外也在日月中滋养着她。

一周后，6月21日，夏至日。

程希珏更新“廿四节气”系列视频。

这是该系列的第十四期 —— 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日北至，日长之至，日影短至，夏至也；日夏至，阴气萌作，繁荣微变。

关于这个系列，她在简介里写道：始于立春，终于大寒，上古文明，斗转星移定岁时，四时院景感食俗。

节气食俗的视频更新没有特定的规律，因此也被网友调侃为为“季度视频”的系列，第一期发布至今两年半的时间，程希珏更新了十三期视频，每集平均6分48秒。

对程希珏来说，启动“廿四节气”系列的另一不为大众所知的原因是，她试图在时间流逝中感受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观察物候变化与自然节律，为她以“二十四节气”为主题的系列海派玉雕作品找寻创作灵感。

近900个昼夜，程希珏对“以岁时顺序，不误农时”有了更具象的时间体验，也对节气文化特征的传承性、变异性和寄托性有了更为具体的节律。

这些具象的变换是在亲历对自然和生命的珍视和尊重后，深埋土壤的意识和意想破土而出。她将自然本性与心灵合而如一，以纯净真实的想象与作品技巧相辅而成，磨而不磷，雕凿印刻成名为程希珏的玉雕作品。

五天前，程希珏忙到半夜，却丝毫没有睡意，她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听蝉鸣震颤。

这栋位于西子深处的低密度中式宅院是家人赠与的成年礼。

家人把房子装修风格的权利交给了她自己。

五年前，房子装修完毕；三年半前，这里 —— 云熙园 ——成为她的常住地。

一曲溪流一曲烟，粉墙黛瓦围住一方天地；水榭苗圃独得四时之躯，宋式庭院秉承古法营造，幽雅私密。

程希珏望着院子里的花苑，里头的几株昙花已经收拢，围着它的一堆绣球和风铃倒是开得相得益彰。

那原本是个荷塘，她让人敲凿填埔成了花栏。

只是当下，突然很想看荷塘月色。

映着蟾光，程希珏驾车出门。

车停在湿地公园南停车场，她扫了辆共享单车，继续前行。

在夜灯的指引下，程希珏行入天山路，穿过西泠隧道，途径杨堤，抵达目的地，麯院。

天色微朦，程希珏进入麯院，与白日里接天连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不同，此时渟膏湛碧，水面莲叶田田满芰荷，上百品种的芙蓉花，有风欲语犹微绽，无风亦有袅娜姿；一旁亭榭掩映，沁走夏日喧噪。

天际线方漏出瞳光一缕，河面水波微潋滟，无声胜有声。

水上朱阑石拱桥，金光穿洞映镜明，鸳鸯相对碧波漾，程希珏后觉首夏犹清和，心旷静无边。

从帆布包里抽出相机，程希珏将朝阳未吐，夙雾才醒后的一隅夏色悉数收入胶卷里。

踏过九曲桥，迈过水月廊，跨入“没有围墙的近现代建筑博物馆” —— H市的山北街。

程希珏途径过无数次的北山街，也遇过四时的山北街，独独没途径过夏日清晨的山北街。

此刻的山北街，梧桐惬意满地荫，偶有车辆驰而过；云中抱阳，晨雾未歇，赫光照在左侧的民国建筑群上，而另一侧坐拥整个西子湖，光影成片，重重叠叠的山雾里，比翼双飞戏莲蓬，菡萏灼灼已敞怀，一步一风景，好一片水佩风裳映塘。

相机声渐歇，程希珏将好风光都凝聚在眼底，在潮涌的心底将它描摹记下。

转入白沙堤，则又是另一翻旷阔视野，内堤杨柳垂丝千万条。

程希珏随意地站在堤岸处，没有像追日的人群那般，寻找所谓的最佳观日点，静待云开月隐，东方既白。

金轮展真颜，浸染天际一线，延而不绝，江遥水合天，一时红。

群山含翠，湖水潋滟，浮光跃金，好一个风月无边。

直至天边再也觅不见一丝光耀，而仅有的一两夏风褪，二分热意升，程希珏才返程。

她已然捕捉到夏至的气韵与细腻，也抓住了瞬息而过的灵思妙想，暂时将这一切都储存在手机备忘录里。

程希珏没直接回云熙园，而是先回了程家老宅。

房间阳台上种的白兰花开了，伴着白兰花独有的沉浸式香甜，程希珏狠狠地补了一觉。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大街小巷里总能听到听到老太太叫卖白兰花的吴侬软语。

“小姑娘，白来华要伐？”

她正停下脚步，转头一瞧，那人不是个老阿婆，而是宋聿。

梦醒后，程希珏愣了好久。

取了壁柜上那只颇有分量的匣盒，拿走一正开花的白玉兰盆栽，又搬过张姨准备好的两大筐食材，程希珏咬着三明治，发了几条消息，匆匆赶回了云熙园。

进屋前，她特地去花圃里看了看种的木槿花。

果然开始收拢垂败。

江南地区的老一辈人说：夏至食三鲜，安康一整年。

夏至三鲜不是三种海鲜，而是埋于土壤或拔土而出的地三鲜，游在水里、活在海边的海三鲜，以及长在树上的树三鲜。

在H市，地三鲜是蚕豆、芥菜和黄瓜，海三鲜是黄鳝、海虾和（海）咸鸭蛋，树三鲜则是荔枝、杨梅和樱桃。

“夏至三鲜”就是程希珏要呈现的夏至食俗。

准备就绪，手艺人小程变身程大厨。

一切都是老样子，开放式厨房，一个手机镜头，一个相机镜头，一盏打光灯。

冲洗乌饭叶后，程希珏将其放入搅拌机中，加入适量的清水，搅成汁后倒出，分盒而装，再放入洗净的圆糯米，于通风处静置。

随后，程希珏将已去皮去骨的山黄鸡，除鸡胸外，用绞肉机嚼碎后，与虾壳和姜片同放入高汤锅中，注入纯净水，待水煮开后，转小火继续熬制一小时。

熬制的空档，程希珏有条不紊地将蚕豆剥壳，芥菜切段，黄瓜切片加盐抓腌静置；樱桃去蒂去核，荔枝去壳，杨梅沥干，分类放置，荔枝壳浸至淡盐水。

黄瓜杀水后，加入适量砂糖、白醋和蒜末，搅拌均匀后暂置一旁。

浸过盐水的荔枝壳放入矮汤锅，注水煮至荔枝壳表面变软[1]，水呈淡琥珀色后倒入玻璃水壶，与荔枝壳水一起送入冰箱冷藏。

关上冰箱门折返，宋聿提着个盒站在相机后，进入她的视线里。

为了不打扰程希珏的拍摄，宋聿没穿拖鞋。

以神色与程希珏打了个招呼，宋聿不动声色地走到餐桌边，将包装盒里的餐盘小心脱膜取出，又瓷盘洗净，将其搁放在镜头的一处死角 —— 岛台左下侧。

见程希珏将新鲜河虾洗净，去头剥壳留虾肉，虾壳置备用。宋聿站在相机后示意他来，接过不锈钢盆，坐在镜头外的餐桌上，慢条斯理。

这头，程希珏将去核的樱桃下锅，加入砂糖和蜂蜜，煮至砂糖溶化，糖汁沸腾，转慢火煎熬；至果肉析出较多水分后，捞起控干水后再次入锅，重复操作上述步骤后，加入少许蜂蜜，至汤汁收稠，果肉呈现琥珀色[2]。

程希珏从宋聿新拿来的瓷盘中选了只“赩炽”，装盘蜜煎樱桃。

宋聿处理完河虾，暂时离开厨房。

程希珏将虾肉搅至泥状后扔进和面盆，加少许盐，少量多次加入面粉，至面色为青红色后，静置一边醒面。

矮汤锅水沸，蚕豆焯水，放入已处理的鳝鱼，待鳝鱼煮半熟，划丝去骨。

此时，高汤锅熬制恰时，关火前，放入新鲜河虾和鸡胸肉，嫩熟即捞出，随后依次加入适量黄酒、酱油、胡椒粉和海盐[2]。

从酒窖回到厨房，宋聿将提来白酒搁在岛台边侧，接过已捞出汤渣的高汤沟，熟练地将汤从过滤网中过滤。

面汤成。

灶台前，程希珏将鳝鱼丝重新入锅，加入真金菜、冬瓜、长葱，以酒、秋油煨之[1]。

取“朱湛”装之，鳝鱼羹起。

面团醒得恰时，程希珏回到岛台，从面盆里取出面团，面板上撒适量面粉，分切成几段，揉搓后擀成面皮，再将面皮切成面条，抖开，装起备用。

同时，从凉水中取出鸡胸肉，顺纹理撕成丝。

锅中再起油，放入葱姜爆香，滚入蚕豆和芥菜段，快炒调味，出锅前勾芡[1]。

取“大繎”置之，蚕豆炒芥菜，打卡。

听到院子中嬉笑声，程希珏将面条下锅，待面条滚至淡红色捞出。

另取数个青山汤碗，卷入适量红丝面，缀河虾、鸡丝、芫荽叶，浇入清汤。

上桌。

岛台前，沥干水分的杨梅已被放置消杀过的玻璃广口瓶，程希珏接着加入适量细砂糖，倒入52度纯粮白酒至瓶口，密封保存。

从冰箱取出荔枝壳水、凉拌黄瓜，以及端午日腌的咸鸭蛋。

取“石榴裙”拼盘黄瓜与咸鸭蛋。

院子里灯启，Delay几个成员带着家属围着木桌谈笑。

见程希珏终于出场，胡宇拍手扬声，“欢迎我们的小九大厨！”

小九，程希珏的小名。

“会不会说话，”姜哲手肘撞了下胡宇胳膊，“明明就是祝贺我们小九离完成‘“廿四节气’又迈进了一步！”

姜哲，胡宇的太太，在场所有人中唯一能镇得住胡宇的人。

围坐着的七个老友，都是程希珏“廿四节气系列”的见证人。

程希珏在姜哲身边坐下，另一侧是宋聿。

“这面绝了。”陈燮林一改舞台上八风不动的姿态，吃面的姿势颇符合鼓手的既定印象。

“小九，这是什么面？”唆了口汤，与段潇同坐的张楚问，“面皮看着是青红色的，口感上像河粉，很爽滑，但又比河粉要筋道点。”

张楚和段潇是小夫妻。

剩余几人也持筷望着程希珏，面带好奇。

他们都清楚这些节气食俗，可都是小九从古籍里翻查出来，里头有不少见识。

“这是‘红丝馎饦’，馎饦就是面条，它就是宋元十期的一种虾汤面[2]。”程希珏说，“这面基本按照《事林广记》里记的方法做的。”

“又涨见识了！”胡宇夹了拨了勺鳝鱼羹，心满意得地开口，“咱老袁的鳝鱼羹，果然名不虚传。”

“人袁老先生同意和你称兄道弟了吗，就老袁。”姜哲揶揄。

胡宇是餐饮世家，H市百年中华老字号宴会厅就是胡宇家族企业之一，清代袁枚大师的《随园食单》是他的童年“绘本”。

“怎么没有？”胡宇又吃了口樱桃煎，“每逢我吃上好吃的，袁老就会来我梦里跟我探讨探讨，还让我弹几段贝斯，助助兴。”说着，思绪转到樱桃煎上，“这樱桃煎色泽琥珀，酸甜适宜，果肉饱满且不甜腻。小九，这‘造蜜煎诀’，掌握得是这个！”

胡宇竖起一个大拇指。

所谓“造蜜煎诀”，实不过是陈元靓的《事林广记》中记载，煎煮果物时要随其本随性制之的tips。

“所以，BASS手也给我们来几段？”程希珏跟着姜哲继续打趣。

“饭桌上无BASS。”胡宇坦然拒绝，“让宋聿唱几首还比较现实。”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宋聿眼眸微睨，嘴角吊着笑。

紧接着，就听i人段潇出声，“姜哲才能堵上他的嘴。”

胡宇：“......”

月挂枝头，大家还有几分意犹未尽，仍自觉帮忙收拾干净。

离开前，程希珏将分隔好的乌饭让他们带回去。

都是H市人，夏至日不吃上一口乌饭就浑身难受。

程希珏把宋聿新拿来的四个瓷盘置在墙柜上，

陈漫环着程希珏，看着这面专属节气置碗柜，悄声问：“小九，你给我透个底，你跟宋聿......”

话说了半截，直接被段潇圈着脖子带走，“回家了。”

[1] 徐鲤，郑亚胜，卢冉. (2024).《宋宴》. 中信出版社.

[2][清]袁枚, 《随园食单》，江苏凤凰文艺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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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夏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