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封隐岚正坐在城东莫家内厅。
表面上,他与莫家是生意上交好的商盟,实则莫家乃是血诏司在城中的一处联络据点,专为刺客提供后勤与身份掩护。
“什么?”封隐岚眉心蹙紧,“扮我父亲的那位前辈……临时出任务,不能来了?”
站在他对面的中年妇人,正是这些年一直假扮他母亲的“琴姨”,语气如常,神色自若:
“是。昨夜接到紧急密令,人已连夜调往常河县执行任务。不过你先莫急,我已想好应对的法子。”
她抬起眼来,神色淡定而稳重:
“我们便说‘封老爷’突感风寒,不便远行,只由‘封夫人’前来探望新媳。到时由我一人赴宴即可。”
封隐岚微微摇头,神情仍带着忧虑:“只怕我夫人一听公爹病重,便会想立刻回府探看……那时又该如何搪塞?”
琴姨却不疾不徐,拈起案上茶盏吹了吹:“我也料到她那性子,所以也预备挑选了司中一位与之前‘封老爷’身姿相貌相似者同行。我为主,他配合,话头自然引在我这,岳珑珈想多问,只怕也难有机会插嘴。”
封隐岚这才稍稍舒眉,起身抱拳一礼:“多谢琴姨思虑周全。”
琴姨看着他,语气忽而一缓,轻声道:
“你可还记得,三个月前是谁非要跑来找我,说要上报血诏司,申请娶亲?”
封隐岚垂眸,手指摩挲茶盏边沿,没接话。
“你说那是为了任务方便,身份掩护……可我虽年纪大,眼却不瞎。你那时的神色,哪里是做戏的样子?满心都是怕她嫁与旁人。”
封隐岚这才缓缓开口,语声低沉:“是。我…确实动了心,急切了些。”
他语气略顿,眸光落向窗外,仿佛回忆起十年前的除夕之夜。
“可琴姨也只有你知,我出身影阁,自小长在杀局之间。我与她初相识,便是违命救她,被罚至今犹在心头。我原以为我与她的缘分,止于当年那一夜。如今能娶她……已是偷来的造化。”
他轻声一笑,却笑意微凉:“我怕她认出我,怕她问我这些年为何从未再出现,怕她知道,我并非她心中那个一身风雪、拔刀而至的‘英雄’,不过是个拿人钱财、替人消命的刺客,一个将命令奉为信条的傀儡。”
语至此,他忽而停顿,嗓音转低:“可我也怕……她根本认不出我。将我视作寻常夫婿,客气应对、冷淡疏离。”
他说到此处,缓缓低下头去,眼睫垂落。
琴姨沉默良久,忽而语气一缓,低低说道:
“你这般怕来怕去,是在意她,还是更在意自己的处境。”
封隐岚怔了怔,唇瓣微启,最终却只是嗫嚅出一句:“我……我也不知。”
她盯着封隐岚,眸色如墨,像是要将他内心看得透透彻彻:“那你想过没有,也许她早就忘记了十年前的事。”
封隐岚喉头微动,指节微微泛白,低声道:
“若她真的全然不记得了,那我这一腔藏了十年的心意,又算什么?”
他顿了顿,眼底却忽而泛出一丝亮色,低声道:
“可琴姨你知道吗?她仿佛……对刺客之事极有兴趣。我曾悄悄跟过她一次,她如今竟已拜入我那位师叔门下。可当年师父的死……与我脱不了干系,我怕一旦挑明身份,不止她会怨我,门派之间也将再起波澜。”
琴姨听罢,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仿佛不再是冷面杀手,而是一个年长的、历经情劫的长辈:
“你顾虑的事,并非毫无道理,孩子。但她既已踏入江湖、投身刀锋,便不是你想象中那般娇弱。你要护她,护的该是她的自由,而非将她困在你的一纸心意之中。”
她站起身来,走至他身前,语气柔和:
“你若真心,便护她不为人所伤;你若有情,就该信她亦有选择之力。她要强时,你便退一步;她若有难,哪怕万军之中,也得替她杀出条路。”
琴姨抬手落在他肩头,目光温和而沉稳:
“但愿你总有一日,能寻得一个合适的时机,将一切坦白于她——让她知道你是谁。”
次日清晨,封隐岚早早派了车马去接“父母”,自己则带着岳珑珈在宅门前候迎。
今日岳珑珈身着藕粉色立领对襟长衫,下配白色燕纹马面裙,头簪累丝金凤,颈上挂一圈白绿交映的翡翠璎珞,神色端庄,步履从容,气度温婉。
封隐岚则穿霜色银锭纹直裰,袖口绣有暗金云纹,腰间系着云水蓝色丝绦,什么配饰都没有,仿佛就是在给岳珑珈将要送他的香囊留下位置。
马车姗姗而至。
封隐岚快步迎上,掀帘扶辕,琴姨最先下车,面色清冷,仪态端凝,一派封家主母的风范。随后封老爷也下了马车。
他刚一落地,便快步迈上前来,双手“热情”地按住封隐岚的肩膀,张嘴脱口而出:“哎哟都这么大了——”
话音出口一半,眼角余光就撞上琴姨的杀气咳嗽,他话头一转,干咳一声,赶紧补上一句:
“都…这么大的人了,家也成了,生辰还想着接你娘和我,我们真有福气啊。”
岳珑珈目光瞥向别处心想“这公爹怎的不像成亲那日见得那般稳重?”
封隐岚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怔了片刻,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而且他对眼前之人没有半分印象。
岳珑珈见状,眼波一转,巧笑倚声补道:
“百善孝为先,无论年岁几何,子女心头总念着父母的养育之恩。夫君虽常年奔波于外,却也事事挂心,从不失了礼数。”
琴姨闻言微笑,顺势接话:
“瞧瞧,还是我这儿媳嘴甜心细——走,陪娘进府四处瞧瞧。”
“是。”岳珑珈躬身应下。
说罢,琴姨便拉过岳珑珈的手搭在自己臂弯,半推半引地将人“绑”在自己身侧,语气温柔却不容抗拒。
身后,封隐岚脚步略顿,侧身低声对假封老爷提醒道:
“前辈,叙旧的话日后再说,如今装得像一点才要紧。”
那人伸手掩住嘴,小声辩解:“唉,我这不是一激动就忘了嘛,平时只负责整理情报,哪上过这伪装的差事。”
封隐岚低叹一声,语气带了几分无奈:“前辈……您威严一些,将我当做亲儿看便是,遇事教诲几句,只需稳得住场面便好。”
那人点头,收敛了些许笑意:“得嘞,这回我记住了。”
走在前头的琴姨与岳珑珈并未察觉身后二人的窃语,二人并肩而行,步态亲昵,倒也像极了真正的婆媳。
岳珑珈指着这池中锦鲤,那假山青苔,又笑着提及竹篱围栏里那几只能吃的兔子,娓娓道来,语气轻柔,眼中竟有几分孩童般的骄傲。
琴姨听得连连颔首,脸上带着慈笑,实则心中正盘算着:该如何悄悄探探她这“儿媳妇”对隐岚究竟是何心意。
她斜睨身后一眼,轻轻使了个眼色,意欲那对“父子”稍稍退下,留些空隙好与岳珑珈单独言语。
谁料那假封老爷偏偏错意,以为是要他“多加发挥”,便背过手、迈着八字步,皱起眉头,自顾自叹道:
“这院中植被太盛,又紧邻水池,入了夏便是蚊虫横行之地。闺中人娇弱些,若是蚊叮虫咬该如何是好——不妥,不妥。”
琴姨脚步一顿,真想回身拧他一把。
封隐岚本欲顺势说话,却见岳珑珈已轻步上前,盈盈一笑,朗声回道:
“爹爹教训得极是。儿媳新嫁入府时也曾忧心此事,便命人在园中各角落栽下艾草,驱蚊祛湿最见效了。下月端午节,儿媳还要亲手制作艾草菖蒲门挂给二老送去,以表孝心。”
说罢还微微欠身,一派温婉持家的端庄模样。
封老爷捋着胡须微微点头。
琴姨听罢忍俊不禁,她转过头看向封隐岚,眸中一闪,心里暗道:这么灵巧又心细的丫头,怪不得你记挂了十年。
一行人缓缓行至后院,凉风拂过,池边柳影摇曳。
琴姨眼见“封老爷”额角微沁薄汗,便适时开口,又想着将人支开:
“老爷今晨不是还说膝下酸沉隐隐作痛?眼下这园子也逛得差不多了,莫若先回正厅歇息片刻。”
假封老爷正沉浸在“慈父威严”人设中,不假思索便甩袖回绝:
“哎!这点小痛算得了什么?年纪虽长,骨头还硬朗得很!再者——你一介妇人,怎得对夫君指手画脚?”
此言一出,空气骤冷三分。
岳珑珈还搞不清,公爹怎的突然生气了?
琴姨垂眸应道:“是,妾身多言了。”
她低头,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指节泛白,暗自咬牙——日后这种伪装任务,再也不带这种半吊子同门了!
假封老爷话一出口,便觉分寸有失,偷偷瞥了琴姨一眼,见她低头未说什么,暗自觉得自己伪装严父“颇具天赋”。
下人来报午膳已备齐,请众位主子移步正厅用膳。
岳珑珈这一上午装得端庄贤淑,肚里早饿得咕咕作响,听得这话,眼睛一亮,脱口而出一句“终于能吃……!”
她顿感不妙,尴尬一笑,低声嘀咕道:“呃…我是问…蒸鱼粉翅这道菜可也做好了?”
下人疑惑道:“夫人,没听说安排了这道菜啊。”
岳珑珈微顿,眼神飘忽,轻咳一声掩饰:“哦,那……没安排也不打紧,你先去吧。”
封隐岚侧头一笑,眸中藏着几分戏谑。
众人入座,假封老爷稳稳坐在主位,琴姨居左相陪。封隐岚与岳珑珈并肩坐在末座。
片刻后,管家领着数名下人鱼贯而入,手中托盘香气扑鼻。
关键逐一介绍道:“前菜是甘露羹、金齑鱼鲙,佐菜为腌笃鲜、百合银芽,主菜春笋蕨菜炒虾仁海参,八宝葫芦鸭,清炖雪花牛,另有四喜汤团与玫瑰香粥为终席。”
岳珑珈本就饿极,早被这一道道佳肴看得眼冒金星。等管家念到一半,她眼神已经开始发飘,口中悄悄咽下一口口水,完全听不进菜名,眼里只剩这一桌美味佳肴。
封隐岚一眼便知她走神,斟酒之时,脚尖轻轻碰了下她的脚尖。
岳珑珈一个激灵,赶紧起身,双手奉盏。
封隐岚举杯,神情恭敬,语声朗朗:
“今日孩儿添岁,全仰赖父母昔年养育之恩。愿以薄酒为敬,恭祝椿萱并茂、福寿延绵。孩儿必勤业兴家,不负教诲。”
琴姨含笑点头,假封老爷听得这番话,也不由眼眶一热,低声应道:“好…好啊。”
岳珑珈见状附和道:“媳妇儿也敬婆婆一杯,愿膝下安康、府上和乐。”
众人举盏,杯中酒色泛起微光,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假封老爷一直沉浸在角色里说个不停,岳珑珈起身微笑道:“媳妇儿去趟厨房,有个惊喜还要珑珈亲自去准备。”行了一礼,缓步离席而去。
正厅中只剩三人。琴姨放下筷子,低声开口:
“贺舟,你方才话也太多了些。我给你使眼色你怎的总看不见?”
原来这“假封老爷”正名唤作贺舟,乃血诏司中情报一科的主事,平日里极少与人接触。
贺舟这才像从角色里抽了出来,赶紧放下筷子,尴尬道:
“琴姐,我是紧张过头了……你也知道我常年只和密信打交道,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这回好不容易派我上场,我就想多露点本事,没想到,演得太忘我了。”
琴姨摇轻轻叹道:
“珑珈待会儿再回来,你话就少说些,坐着吃便是,莫再摆什么威风扯什么闲话了。”
贺舟认真点头:“谨记谨记。”
封隐岚此时还在细细思索为何这位前辈认得自己,而自己毫无印象,自己也和情报一科不熟。
片刻,岳珑珈带着小桃归来。小桃端着托盘,盘中三碗热气腾腾的面色泽莹润,香气随热雾缭绕而起。
岳珑珈先将两碗分别安稳地放在公爹、婆母面前,语气恭敬却不失温意:
“爹娘,这是儿媳昨日亲手采的野蕈,熬汤煮面,虽厨艺笨拙,却是一番心意,盼您二老尝尝。”
贺州这次未敢多说半句,只微笑颔首。
她说罢,最后将那第三碗面端到封隐岚面前,语调微顿,眸光却不自觉柔了一寸:
“夫君,你我成亲时日不多,虽说相敬如宾,但我知你性情雅静,未必喜繁筵厚味,便想着以这鲜美野蕈为汤底煮制长寿面,敬你今朝生辰。”
封隐岚静静望着她,眼底似有波澜荡漾。他立刻接过碗来,缓声道:
“夫人亲手所制,哪怕是清水一盏,于我而言,亦是甘露。”
岳珑珈一怔,耳后悄然泛红,却仍强撑着端庄神色,轻轻咳了一声:
“夫君…快趁热吃罢。”
琴姨亲尝一口面汤,连连点头称赞:“这比我往年为隐岚煮的长寿面的滋味儿,胜出不止百倍。”
岳珑珈闻言羞怯一笑,抿唇低头,随即又抬眸看向贺舟,笑问:“爹爹,觉得如何?”
贺舟抚须点头,略显敷衍地应道:“甚好,甚好。”
岳珑珈见他神色忽然寡淡,明明刚才还热情洋溢,滔滔不绝,怎的突然就不愿多说了?于是她便想活跃气氛,轻声寻话道:
“诶?爹爹,隐岚小时候,可有何趣事?儿媳不曾听他提起,倒想从您口中听些过往。”
此言一出,封隐岚与琴姨俱是一愣——
二人暗道“不妙”。
贺舟却眼神一亮,毫不迟疑道:“那是自然!”
琴姨刚欲出声阻止,贺舟却已入戏,唏嘘开讲:
“那年隐岚贪玩,跑到后山去玩耍,一去不归,我与他娘等到日落西山也未见人影,急得差点报官。谁知等到第二天傍晚,他才自己跌跌撞撞地跑回来,发髻松了,小脸脏得像猫儿,袖子也破了半边,还受了伤。”
封隐岚怔怔地听着,心念:贺前辈杜撰旧事信手拈来,不亏是总与情报打交道之人,这定是挪用了什么人的事件吧?
“我不忍责怪,便先递了个馒头给他吃。”贺舟眼神温柔,语气不似演戏,“谁知这小子虽饿得眼睛发直,却还小口小口地吃,我一看就知道他是要面子。我便借口去叫他娘,实则躲在屏风后偷看——果不其然,我前脚一走,他后脚就狼吞虎咽,没几口就噎着了!”
此语一出,岳珑珈“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笑得前仰后合。
琴姨也掩嘴偷笑。
而封隐岚则心头猛然一紧,瞳孔震颤:
他想起来了,他全想起来了。那年,他脱离影阁,一路被追杀,血迹未干,风餐露宿,被饿的骨瘦如柴,他逃到血诏司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贺州。而这段吃馒头的事便是那时发生的。
贺舟见气氛正浓,又添上一句:“我当时心疼这孩子,赶紧倒了杯茶给他,又叫他娘来。”
琴姨接话道“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小叫花子呢。听他爹一说便赶紧去拿了床被子先替他围上。”
而琴姨便是那晚封隐岚在血诏司见到的第二个人。
岳珑珈笑得脸颊发酸,抬眸望向封隐岚,调侃道:
“我只当夫君是因生意繁忙才总不在家,哪知从幼时起便是这般不着家的人儿?”
众人齐笑。
封隐岚恍惚间竟觉的自己不是什么刺客,也不是从小无父无母的孤儿,那段逃亡仿佛真的只是在后山贪玩被困住了一夜。
于是他也笑了。
眼角挤出一点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