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珑珈的注意力全被桌上的早膳所吸引,本来惺忪的眼睛忽然一亮:“哇……怎么摆了这么多好吃的?”
案上摆着一笼刚出炉的蟹粉灌汤包,皮薄如蝉翼,透着内里琥珀色的蟹油。旁边放着一小壶玫瑰醋。海棠盘中是三色酥点:银丝卷、翡翠虾饺、琥珀桂花糕色。还有一盅杏仁茶在小铜炉上轻轻咕嘟着,白雾缭绕香气弥漫。
她说着坐下,举筷夹起一个灌汤包,动作格外小心,生怕破了。轻咬一口,先吸去滚烫汤汁,脸上顿时浮出满足的神色。
封隐岚目光柔和,宠溺地看着她那副贪吃模样,只觉心口发热:“夫人若是喜欢,我可以日日换着花样为你备早膳。”
岳珑珈嘴角还含着热气,含糊地笑着摇头:“还是不了罢……有些太过奢靡了。”
封隐岚轻声一笑:“昨夜……可还安睡?”
她将吸空汤汁的包子蘸上玫瑰醋,一口咬下,回答得云淡风轻:“睡得倒是还行。”
“但梦见我上山采蘑菇,谁知遇上几位山贼,打算打家劫舍。”
她一边咬一边含笑,“我一个翻身,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封隐岚眼角微挑,语气带笑:“原来夫人还有行侠仗义之志?”
岳珑珈闻言有些心虚,连忙辩解:“我不过是听些奇闻异事,看点话本小说……才做出那等梦境罢了。”
说罢她似乎想转移话题,探过身子夹了一个灌汤包,小心翼翼地放进他面前的碗中:“夫君也吃呀,凉了就不好吃了”
封隐岚看着她手腕微微绷紧的动作,唇角轻勾起一丝浅笑——
“对了,说到话本小说,昨夜我送的那些书,夫人都翻看了吗?可还合你胃口?”
岳珑珈正吃下一块银丝卷,小口啜着杏仁茶点头道:“嗯,大致翻了翻,多谢夫君还惦记着我这点喜好。”
封隐岚手指轻敲桌沿,目光不动声色:“那夫人……可有没有觉得,哪一本特别些?”
岳珑珈歪头想了想,说:“倒是有一本没书名,里头也不太像寻常文帖,话也是怪怪的,看了几句没看懂,我便合上了。”
她说得轻巧,毫无负担,语气里还透着一丝“无趣”的小抱怨。
封隐岚听到这句话时,眼里那一寸光忽然敛了,原本还温热的蟹粉汤包,入口似乎都淡了几分。他低头拨了拨筷子,没有说话。
而岳珑珈却神色一亮,语气忽地雀跃了起来:
“不过这雨丝渐弱,想必再过一会儿便能停。我想着趁雨后去幽蕈岭,亲手采些蘑菇回府——”
她眼里闪着狡黠光亮,笑道:
“明日便是夫君生辰,我总得多多准备才是呀。”
她说这话时满心欢喜,全然不觉自己方才的一句“我就合上了”,在某人心里像一记轻飘飘的刀。
封隐岚静静望着她,目光随着她笑意起伏不定,最后还是挤出一抹温柔的笑:“好啊——那不如,我陪夫人一同前往?”
岳珑珈却笑着摆手:“不了不了,夫君素来操劳,平日里奔波在外,如今难得歇脚,就在府中好生歇息吧。山路泥泞,风也未尽,岂能劳寿星亲自涉险?”
她说得乖巧得体,滴水不漏。
封隐岚笑意微敛,他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她身旁。亭中雨声未停,他的脚步却极轻。
然后,他忽而半蹲下身,抬头望她,眸光一寸寸逼近,不似控诉,更像将压抑许久的委屈轻轻剥开:
“夫人,自成亲以来,我一直盼着能与夫人两心相照,举案齐眉——可夫人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
他垂首,像是怕自己这一席话冒犯了她,“我不催促,不逼迫,也不敢妄求,只是……”
抬眸时,那双眼温柔得近乎碎裂,“但愿夫人肯稍稍垂怜,让我知道自己不是全无可能。”
岳珑珈望着他那双不曾眨眼的眼睛,喉头仿佛被什么细细的绳勒住了,一时间竟也开不了口。
就在封隐岚还来不及收起眼底那点难堪时——
岳珑珈鬼使神差地,俯身在他侧脸上轻轻一吻。
忽而风息云罢,万籁俱静——最后一滴雨珠自瓦角坠落,碎成一声轻响。
唇瓣只是浅浅一触,既轻又温,却落得封隐岚一动不动,眼底波涛翻涌。
两人都怔住了。
岳珑珈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做,她睁大眼睛,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指尖还悬在他肩头。
封隐岚就那样望着她,脸侧那一寸肌肤像是被火烙过,却一动不动。
半晌,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缓缓起身,唇角缓缓牵出一个极轻极缓的笑。
岳珑珈这才反应过来,惊得也站起身来,“你你你别误会!我只是、只是……”
她磕巴着话也说不清,心像在炉上的杏仁茶一样翻滚沸腾着。
封隐岚整了整衣襟,声音温和得像从心口酿出来的酒:“我不误会。”
他顿了顿,眼神清亮:“如果夫人不愿我一同前往我便在家守候吧。”
“好、好的,我…我这就去收拾行装,我吃饱了,夫君慢用。”说完岳珑珈逃似的跑出亭子。
话音未落,她已逃也似地起身,裙摆一甩,踏出亭外,踩碎了地上水洼倒映的拨云见日的天。
封隐岚目送她奔逃的背影,半晌没有动。
他低低叹了口气,唇边却慢慢溢出一点藏不住的微笑——带着一点羞怯,也带着一点被亲后的后知后觉的喜悦。
回到屋中,岳珑珈发现马面裙摆上全是泥点,便蹲坐在榻上,像只炸毛的小猫。
她用手胡乱拍着裙摆上的泥点,嘴里气鼓鼓地念叨着:
“烦死了烦死了……我刚才在干嘛啊!”
“怎么这么多泥点子,烦死了!!”
她声音忽然拔高,又立刻低下去:“不对……我那是、是搪塞,是权宜之计。”
她抱起垫枕,将脸埋进去闷声嘀咕:
“就是不想他再开口……他那样看我,又说那样的话,我、我总得做些什么啊……”
话还没说完,脸颊早已烧得通红。
此时小桃已背好箩筐,戴好斗笠走了进来,一脸好奇:“夫人,您做了些什么呀?”
岳珑珈“哎呀别问了!快替我找件轻便衣裳,咱们去幽蕈岭!”
“是,奴婢多嘴。”小桃忙应声,放下背篓,去衣柜翻找衣服。心里却偷着乐:“其实刚才我都看到了嘿嘿。原来小姐也动情了。”
封隐岚终究放心不下,命家丁瑞福驾车护送,将主仆二人送至幽蕈岭。
马车停稳,岳珑珈轻轻掀帘而出,对瑞福吩咐道:“你在此等候,我们稍后自会回来。”
说罢,她与小桃提裙上山。山路泥滑,她从怀中取出那本《草木异录》,她翻开折角的一页,眼神渐亮:“就是这个——‘阎罗笑’。”
“此菇生于背阴之地,伞盖色如剥皮荔枝,茎干带血丝。”
小桃听得一身鸡皮疙瘩,缩着脖子道:“夫人,这名字听起来就晦气得很……咱们真要找它啊?”
岳珑珈神色不改,将书页合起,“此物便是替你报仇的利器。你怕它唤作‘阎罗’,我却担心它毒性不够呢。”
说罢她驻足回眸,朝小桃莞尔一笑,眉间英气未敛,却多了一分柔意:
“别怕。真要有鬼,也定先来缠我这狠心的,舍不得你这软心肠的命。”
小桃听得心口一热,鼓起勇气笑道:“既然能报仇,奴婢便也不怕了。若真见了鬼……夫人你得记得拉着我跑,我多半会吓得双腿发软!”
此时封府内,封隐岚推门入了岳珑珈的卧房,室内余香犹在,桌上书册散乱未收。他垂目片刻,从中抽出那本自己赠去的刺客手记,轻轻翻开。
指尖停在第二页。
书页上画着一支糖葫芦,他盯了良久。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么?”
他低语如梦。说罢,轻轻将那一页摊开,重新置于案上。
转身离去,门帘微动,风从窗缝潜入。
那本手记在桌上悄然合上,仿佛春风不让。
另外一头,小桃与岳珑珈在山林间翻寻了大半日,找到香气扑鼻的野菌便摘下收入小桃的背篓中,遇见毒性过盛的斑斑毒菇便就地踩碎,可偏偏那“阎罗笑”似有灵性般,故意避着她们似的,半点影子也寻不见,到现在小桃的背篓已经装了一半,岳珑珈的竹篮还是空空如也。
直到二人疲惫得瘫坐在一棵老松树下歇息,仍是毫无进展。
小桃喘着气,从背后解下封公子准备的竹筒水壶,递了过来:
“夫人,喝口水润润嗓子。”
岳珑珈仍抱着那本《草木异录》,皱着眉头来回翻看,头也不抬:
“我不渴,你自个儿喝罢。若这山头实在寻不着,咱们便换一种毒蕈,我再细细查一查。”
小桃嘟起嘴,一边揉着酸胀的膝盖,一边“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
“老爷果然细心,还放了几颗甘梅子在水里,酸酸甜甜的,最是生津止渴。”
岳珑珈听她一提“老爷”,脑中便又浮现起今晨那一吻,连耳根都跟着发烫。她猛地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点暧昧从脑海中赶出去,又强作镇定地垂眸继续翻书。
小桃见夫人神色不对,也没有搭话,便偷笑一声,盖好竹筒,背回身后。她起身绕到大树背后张望,忽而声音一颤:
“夫人……那边一个土包连着一个土包,莫不是……真到了乱葬岗?”
岳珑珈闻言一愣,忙收起书本,撑地扭身望去,手却无意中触到什么柔软湿润之物。
她低头一看,微微一怔。
“伞盖如剥皮荔枝……茎干缠血丝……生于乱葬岗背阴处——”
她捏起那团被坐得扁塌却依旧艳丽的蘑菇,眼中光芒一闪:“正是‘阎罗笑’!”
小桃吓得猛地倒退几步,脚下一滑,几乎摔倒。
岳珑珈忙起身将她扶住,刚稳住,小桃眼尖地又指着树根边惊叫:
“呀!夫人,您刚才坐的那块地……也有几朵!”
岳珑珈回头一看,松针间隐隐可见几株蘑菇横生在苔痕乱石中,她大笑出声:
“好啊,小桃,咱俩的屁股真是立了大功!”
说罢便蹲下采撷起来,虽不多,却也堪堪铺了竹篮一层。
二人笑作一团时,忽觉背后一阵凉风扑来,山雾悄然翻卷,瘴气似有似无地自乱葬岗深处弥漫而至。
小桃后脊一寒,转头只见雾气如纱,已悄然逼近。她忙闭上眼,双掌合什,语速飞快:
“对不住对不住!我们只是路过,绝无打扰之意!”
乌鸦在头顶盘旋,越聚越密,忽而齐声“哇哇”长鸣,声如凄唳鬼哭,响彻林间。
风自乱葬岗方向吹来,穿林打叶,吹得枝叶啪啪作响,竟似鬼拍手。
岳珑珈见状不敢大意,一把将她扯住:“快跑!再不跑就找不到下山的路了!”
主仆二人拎着竹篮拔腿就跑,枝叶飞掠,只留那一片死地之中,瘴影回旋,树影摇曳不休。
瑞福候在山下已久,正挥着马鞭踱来踱去,心中嘀咕着“老爷交代我护好夫人,可夫人又偏偏不让我跟着,这差事真不好干呀…哎”,忽见林间枝叶大动,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冲了出来,裙裾乱舞,草屑乱飞。
“哎哎哎——夫人!小桃!怎么跑成这般模样了?”
岳珑珈一边喘着气一边回头看了眼雾气未散的山岭,衣袖抹了把额头的汗,道:“山里瘴气重,跑快些避一避罢了。”
小桃捂着胸口猛喘粗气道:“瑞福哥我们若再迟一刻,你就得给我们收尸了……”
瑞福听得一脸发懵:“啊?”
岳珑珈拍了拍他肩膀,一本正经道:“放心,我们这不毫发无伤的回来了嘛。走罢,回府。”
“好…好嘞!”
马车辘辘,转身驶下山路。主仆二人坐定,篮中“阎罗笑”微微晃动,幽香似有若无。岳珑珈望着它,忽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章恒道,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回府之后,岳珑珈便是一阵忙碌,亲自将“阎罗笑”藏入柴房最深处的阴角,又将寻得的无毒菌菇细细挑拣、分拣入笼。她过目明日生辰宴所需食材,逐一清点,这才回到房中。
案几上,香囊尚未完工。
她拾起绣绷,重新坐回榻上,指尖轻拈针线,将那幅“鸳鸯戏水”细细绣完,最后几针落下,针脚细密,一丝不苟。她取出早已备好的玫瑰、青皮与豆蔻,填入囊中,慢慢收口,打结,封紧。
她挑出一条松绿色的丝线,在香囊一侧结下一个精巧的同心结。
那结系得匀称圆润,她凝视了片刻,嘴角含笑地说:“另一头也该缀上一个……才是夫君说的‘两心相照’嘛。”
话出口,她自己却一怔,像是终于察觉到心中那股悄然发芽的情愫,她只是嘻嘻一笑,任由它生长。
她又伸手去翻针线盒,却无意间摸到盒中那枚早已蒙尘的“影”字挂牌……
岳珑珈怔住了,指尖覆在那一笔横划上,半晌未动。
她回眸望向案上那对绣着鸳鸯的香囊,眼神微黯。眉眼间藏着千言,却终究无声。
片刻后,她将那只同心结轻轻拆下,换上一枚素色流苏。
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