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莘睁开眼睛,窗外日头高照,金灿灿的阳光洒进房间,屋内明晃晃的亮堂。
已是日上三竿。
他的眼珠子由床幔转向窗户,再转回床幔,混沌的脑袋回忆不起来昨晚他是怎么回房的。
他唯一记得的是,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可爱的小姑娘,小姑娘对他——
打住,打住。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羞耻。
他单手捂脸——另一只手挨着伤口,不方便动弹。
门开了。
他从手指缝看过去,只见侍女沉着一张小脸走进来,手上端着洗漱用具。
侍女眼睛也不瞟他一下,赌气道:“公子醒了便起来用食。”
他费力坐起身,呐呐道:“昨晚是你送我回来?”
难不成过程中他醉糊涂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啊!丢人!在喜欢的小姑娘面前,面子里子全没了。
他再度捂脸。
侍女道:“不是。”
他腾开手,“不是?”
怎么会不是?难道韩如秉这厮没喝醉?
侍女道:“是主君。”
凌莘放下手,微讶道:“他回来了?”
好家伙,几天不见人影,一回来就那么突然。
凌莘起身道:“我要去找他。”
侍女道:“公子先用食。”
凌莘道:“可。”
洗漱的间隙,凌莘关切问道:“谁惹你生气了?”
侍女嘟起嘴,“没有。”
凌莘笑,口是心非的家伙。
“真的没有?”
“没有。”
“那我不管你了?”
“公子!”侍女直跺脚,明知道凌莘在逗弄她也没办法。
凌莘笑道:“你说,谁欺负你了?我找韩施为你做主。”
侍女埋怨地横他一眼,“公子下次莫要喝那么多了。”
凌莘将帕子搭在架上,慢悠悠道:“我没喝,我只是跟月亮结拜了。”
侍女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似是不明所以。
凌莘又笑,“那酒倒在地上,月亮转移到我身体里,所以我醉了。”
侍女羞恼道:“公子!”
她现在才听懂,公子在对她胡说八道。
用食过后,凌莘慢腾腾朝韩施书房走去,小侍女有意跟随,被他拦下来,“你昨晚照顾我一夜,现在去歇一会儿。”
侍女道:“奴不累。”
凌莘哄道:“我替你累,去歇一会儿。”
侍女只好依言行事。
韩施门口没有人值守,不知道上哪儿偷懒去了。
他自认为十分客气地敲了敲门,“韩相。”不等里面应声,直接推门进去。
韩施坐在案后,高摞的竹简几乎将他淹没,抬眸看到凌莘,笔一掷,“何事?”
凌莘嬉皮笑脸道:“我来看看你。”
韩施道:“无事便出去。”
凌莘道:“有有有。”他往地上一坐,挑起话头,“昨晚是你送我回房?”
似是回想到了什么,韩施脸色一瞬间变得说不出的怪异,语气顿时冷淡,“嗯。”
低头执笔,继续在竹简上写画。
凌莘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兴致昂扬道:“你这几天去了哪里?”
“宫里。”韩施淡淡道。
凌莘自言自语道:“怪不得这几天你都没过来。”
韩施道:“我为何要过去?”
凌莘道:“你不过来问我赵则跑路的具体细节?”
韩施停笔,“不必。”
“为什么?”凌莘试探道:“你们查出来了?”
韩施不语。
凌莘高兴道:“没有查出来?是不是?”
他只差没哼起歌了。
韩施看向他,“你莫要忘记,你是宫里的人。”
凌莘振振有词道:“赵则对我比王上对我好,谁对我好我就偏向谁。”
韩施不留情道:“赵则丢下你走了,在你受伤之时。”
凌莘嘀咕道:“我叫他走的,是你们伤了我,真论起来,你们对我坏透顶了。” 说完,他偷瞄一下韩施的脸色,道:“不过你救了我,这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韩施挑眉,似是对他说出这番话感到极为意外。
接着便听他又道:“我无以为报,只能留在你身边做牛做马报答你。”
韩施重复道:“做牛做马?”
凌莘郑重其事点头,“做牛做马。”
韩施道:“我不缺奴仆。”
凌莘嘿嘿一笑,“但是你缺一个知冷知热贴心温暖的奴仆。”
韩施道:“亦不缺。”
凌莘道:“一定缺。”
他狡黠地冲韩施眨了眨眼睛,“要不然你为什么救我?”
韩施默然片刻,“是你央求我救你。”
凌莘笃定道:“你是会听别人话的人?”
韩施沉默了。
他确实不是听从旁人所言的人,更不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性子,只是,倘若告诉面前的青年宦官,看着他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往日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只剩一片惨白,他动了一时的恻隐之心,他会信?自然是不会的,他自己都不信。
青年宦官一心认定,他救他是因为赵则。
他开口道:“你若是把赵则的消息告诉我,我便考虑一二。”
凌莘大惊,“我都没问你呢,你反过来问我?”
真是离了个大谱,他还没来得及从他那里套话,这厮居然想套他的话。
韩施冷冷淡淡道:“赵则私下见了什么人?”
凌莘摇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韩施目光如箭,“你什么都知道。”
凌莘摇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韩施道:“你是赵则在齐国唯一信任的人。”
凌莘奇怪极了,“你怎么这么说?”
韩施道:“他什么也没带,只带了你一人走。”
凌莘眼珠子一转,“没错,我是他在齐国最信任的人,我们关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
韩施道:“你可知,仅凭这一言,便能治你的罪?”
凌莘纳闷道:“这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韩施一哽,确实是他起的头。
韩施道:“你必然知道他私下见了谁。”
凌莘一反常态,点头,“对,我知道。”
韩施眯起眼睛,“是谁?”
凌莘摇头晃脑道:“你啊,他和你私相授受。”
韩施:“……”
这名青年宦官嘴如此之严,是他所没想到的,倒是令他刮目相看。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我知道是刘原。”
凌莘险些控制不住表情,“谁?”
好家伙,原来这家伙早就查到了,还假装不知情来套他的话,差一点儿被他骗过去。
韩施探究的眼神在他来脸上打转,道:“刘原是商人,是他派人带着赵则逃了回去。”
凌莘敏锐地捕捉到“回去”二字,喜道:“他回到赵国了?”
韩施“嗯”了一声。
想来也是认为这些事没必要藏着瞒着,迟早天下尽知。
凌莘哼起歌,“啦啦啦啦啦啦啦。”
他是由衷替小孩儿高兴,不论前路如何,总算逃离了齐国的豺狼虎豹,平平安安回到自己的国家,日子应该会好过许多吧。
韩施道:“你莫要高兴得太早,赵国未必能容纳得下他。”
凌莘奇道:“为什么?”
韩施道:“倘若你想知道,便去外面转一圈。”
言下之意,是他自己不关注时势,出门太少。
凌莘哼道:“我受了伤,如何出门。”
韩施道:“待你的伤好了,尽快离去。”他的韩府可不是给旁人养伤之地。
凌莘大惊,“离去?不是说好给你做牛做马?”
韩施道:“我怎么不知。”
凌莘挠头,“刚才说好了啊。”
他直视韩施,语重心长,“你开始年纪大了,所以记性差,喝点十全大补汤补补吧,等我好了就给你熬,不用心急。”
韩施冷声道:“不必。”
他不过而立,正值壮年,哪里年纪大了。
凌莘煞有介事道:“真的,你看你,一脸疲惫,昨晚熬夜了吧?”
韩施不悦低头,“滚出去。”
凌莘笑嘻嘻道:“我很听话。”
说着当真在地上滚动起来。
韩施:“……”
他现在直觉得此人莫名其妙。
滚到门口,凌莘骤然坐起,问道:“你昨晚有看到小韩公子吗?”
要是让他知道这臭小子抛下他在亭子里吹冷风,看他怎么收拾他。
韩施面上一抹古怪之色飞闪而过,避而不答,道:“他走了。”
凌莘诧异,“为什么走了?”
韩施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似乎要透过皮囊看透他的内心深处。
凌莘摸摸脸,“怎么了?”
韩施敛眸,“你不记得了?”
凌莘很实诚,“我喝醉了。”
人都睡死过去,哪里还记事。
韩施这才回答道:“没看到。”
凌莘撸着袖子就要出门,去找韩如秉算帐,幸好他今天没感冒,不然他绝不饶他。
走到门外,他又回头,“他去哪里了?”
韩施道:“已随余子离去。”
凌莘满脸讶异,“余子收他为徒了?”
韩施好似不愿在韩如秉这个话题上多言,冷冷道:“嗯。”
凌莘瞬间眼眸闪亮,眉眼弯弯,“他如愿以偿。”说着,神采飞扬冲韩施挥手道:“我走了。”
韩施静静望着他的背影离去。
他想,他能理解韩如秉的行为了,却不会放任。
今日一早,余子进城,他便前往余子下榻之处与他长谈,目的只有一个——让韩如秉拜入他的门下,随他周游列国,直到忘记这名青年宦官。
韩如秉离开前,在凌莘门口站了半个时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在他的背后,负手久久不语。
门内熟睡的凌莘对此一无所知。
这个家中最优秀的侄子背着包袱擦着他的肩离去时,他开口问道:“对于昨夜,可后悔?”
韩如秉的声音轻且坚定。
“不悔。”
从来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