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生指着他,“你这小子,蔫坏。”
凌莘一脸无辜,“我只说实话。”
梁生调侃,“那怕是天要下雨了。”
只见话音刚落,“轰隆!”
一声惊雷划破夜空,刹那间照亮黑夜。
梁生:“???”
凌莘眉开眼笑,“老天都打雷了,你看你还不信。”
两人转过拐角,凌莘问道:“你和你那大兄弟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
“鸟不拉屎?”梁生拔高声调,“这可是苏家的浔山别院。”
浔山别院如何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自不必多说,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后院一片荷花池,夏日时节,满池清翠碧绿的荷叶密密层层片片相挨,朵朵盛开的荷花迎风起舞,当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真乃赏景好去处。
凌莘不甚在意挥挥手,“你在这里叫一声你看会不会有人理你。”
梁生不敢苟同,纠正道:“此乃清净。”
浔山别院为保清净,只常年留有几名洒扫庭院的婆子和些许厨房用人与两名贴身伺候的小厮,人员甚是精简。
凌莘完全油盐不进,“你还说不是鸟不拉屎,鸟不拉屎的山头,鸟不拉屎的院落。”
梁生斜睨,“本公子不与小民计较。”
凌莘得意一笑,“生气了吧?”
梁生文绉绉挽回颜面,“有容乃大。”
听不懂,凌莘眨巴眨巴眼睛,转回话题,“你还没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梁生傲然负手,微扬起下颚,线条分明的轮廓在长廊昏黄火光下格外俊秀,“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分明是还计较着凌莘不识货一事。
凌莘向来能屈能伸,干脆又利落,“求你。”
梁生诧异,“你怎如此爽快?好,我便一一告诉你。”
原来苏雪琅与梁生十年前约定,年年来浔山别院为夏荷画一幅画,一来是为记录美景,二来是为比拼画技。
然而今年浔山别院的夏荷迟迟未开,请了数名花匠过来查明情况,花匠们笃定一切生长开花条件并无问题,荷花不开花的原因暂且不明。
时日一长,别院的下人便私下传言,道是荷花的花魂离开了,故而迟迟不开。
是以,苏雪琅决定亲自一探究竟,梁生向来好事,自然也不愿落下,便随同前来。
听起来怪有意思的。
凌莘兴致勃勃问:“你们查出原因了?”
梁生遗憾道:“并未。”
凌莘讶异,“一个原因都找不到?”
梁生猜测,“应当是水土有问题。”
凌莘追问,“花匠不是说了没有问题?”
梁生不以为然道:“这些花匠技艺不精,无需听信。”
凌莘提议,“不如我们去看看?”
梁生奇道:“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凌莘诚实摇摇头,“我只是去看看。”
梁生没有贸然同意,“今夜天色已晚,你我且回去歇息,明日再去,不急于一时。”
凌莘嘟哝,“明天我就不在了。”
梁生疑惑接话,“为何?”
凌莘胡诌,“我明早要回去伺候小姐。”
梁生笑道:“你家小姐不缺丫鬟伺候,要你做什么。”
凌莘不服气,“我可以哄她开心。”
梁生一脸不信,“你会哄人?不气死人便不错了。”
凌莘哼道:“你不要瞧不起我,真人不露相。”
梁生微微一躬身,笑说:“那便请你把这相露一露?”
梁生虽出生在大户人家,生性贪玩爱闹,却从来不低看平民百姓,此处故作谦恭可见一二。
凌莘心下了然,配合着一本正经摆手,“这事不着急,稍后再说。我们先去看看荷花。”
眼看着夜已深,再过些时辰便该天亮了,他的时间所剩无几,到时候要是跑得慢了,生生大变活人,凭空消失,岂不是会把人吓死。
梁生道:“既然如此,我便送你去厢房歇息。”
这便是不愿意带他去荷塘的意思。
概因天色已晚,黑灯瞎火,他二人靠近池子,危险甚多,若不慎落水,如何是好。
梁生思虑甚是周全,是以说什么也不同意。
凌莘倒没有想那么多,一门心思扑在解谜上面,催促着道:“你去拿灯笼过来。”
眼下他处境特殊,只有晚上才能在外活动,怎么能等到白天?他才不管危险不危险,先满足好奇心再说。
梁生执意道:“再走过些便是你的厢房了,其余事宜明日再谈。”
既然梁生不愿意……
凌莘眼珠子咕噜一转,“在我的家乡,确实有一种说法。”
梁生十分给他面子,接话问道:“什么说法?”
“每一朵花都有一个花魂,花魂会一生一世守护着这些花朵,直到耗尽最后的心血。听说每夜十二点向花魂许愿,就会心想事成。”
梁生瞥了瞥他,“我幼时爱听市井怪谈,听说过许许多多类似的传闻。”
言下之意,便是他骗不了他。
凌莘胸有成竹道:“这次绝对是真的,我掐指算过。”
梁生失笑,“骗小孩子便罢了,你怎么还骗我。”
凌莘仰起脑袋,狡黠一笑,“信不信随你。”
此话一出,梁生心里倒犹豫了,倒不是信他的满嘴胡话,而是说不定他会知晓不开花的缘由,带他去看一眼也未尝不可,担心危险离得远些便是了。
梁生也不是个一成不变的古板性子,摘下廊上一盏灯笼,脚下一拐,口中开玩笑道:“若是我没看到花魂,便要你好看。”
凌莘喜滋滋道:“好好好。”
一个敢说,一个敢听。
两个人当真是臭味相投。
天色暗淡,长廊烛火幽幽照亮一路,两道欣长瘦削的人影穿梭其中,火光下影子拉得长长,只余晚风送来细碎的轻缓语声。
蓦然,其中一道男声激动拔高,“你说我画技不如那家伙?!”
凌莘满脸诚恳,“绝对不如。”
梁生向来自持矜贵优雅,此刻罕见地面露气愤,“你凭什么认定我不如他?”
凌莘摸了摸下巴,沉思,“你看上去就不如他有实力……”
梁生大怒,“你真是!”正欲斥骂,又听他接着道:“……可能你的相貌太会骗人了,让我误以为你只有千篇一律的美貌皮囊。”
梁生一愣,骂词都到嘴边了,生生憋回去。
凌莘冲他眨了眨眼,微微一笑。
梁生长舒一口郁气,眉梢眼角情不自禁漾起一抹笑意,由浅至深,“你真是……”
语气柔和,甚至别有一番宠溺,同面前大相径庭,堪称天差地别。
清辉洒落庭院,虫鸣声阵阵。
怎么会有这般夸人的,真是……另辟蹊径。
梁生的余光瞥向身边人,暖光朦胧,模糊勾勒出对方俊秀的轮廓。他抬手摸摸上扬的嘴角,轻轻压了压,勉强压下去。
殊不知一旁的凌莘脚步轻快,心中满是得意。
哄人?
小菜一碟!
荷花池位于别院深处,一望无际甚是宽阔,池上矗立着一座精致的小亭,四面透风,带着清凉水气的夜风穿拂而过,皎洁月色下一池荷叶轻摇慢晃,随风摆动。
凌莘站在亭中,负手而立,衣袍微扬,宛如月下乘风而去的仙人。
他一脸深沉地遥望明月,“我觉得……”
梁生认真地侧耳倾听。
“我觉得……此刻风景正好,应当赋诗一首。”
梁生不无赞同道:“应当的。”
凌莘清了清嗓子,“我来了。”
梁生郑重其事伸手,“有请。”
“一轮明月高高照,”凌莘顿了顿。
梁生皱起眉头,有种突如其来的不妙感。
半晌,凌莘酝酿完毕,接着缓缓吐出下一句,“地上池塘好大片。”
梁生瞬时觉得自己在风中无处安放,若他生在现代,应当明了,这种感觉叫“凌乱”。
凌莘转头看向梁生,“怎么样?”
梁生艰涩道:“甚……”
凌莘眼眸明亮,充满期待,令人不忍拒绝,“什么?”
“甚……好。”最后一个字委实含糊不清,又轻又快地消散在风中。
凌莘喜笑颜开拍拍他的肩膀,“有眼光。”
梁生扭头不语,他想不通,为何他一面对此人的眼眸,便下意识不愿意看到他失望的神情。
奈何此年头尚未有人格魅力一词,这个谜题便日复一日留在梁生心中,久久无解。
该说不说,这个地方真是……凌莘深深吐出五个字,“鸟不拉屎啊。”
他蹲在地上,随手伸进亭边熙熙攘攘的荷叶丛里,扯过一片荷叶向自己靠拢,端详了一番。
梁生见他看得认真,便在旁微微俯身,问道:“可有看出异状?”
凌莘仰起脸,满脸为难道:“有是有,不过……”
梁生急忙追问:“不过什么?”
凌莘笃定道:“不过你肯定不感兴趣。”
梁生纳闷不解其意。
凌莘示意他靠过来,他迟疑一瞬,凌莘贴心地挪了挪脚,侧了侧身,给他空出位置。
既然如此……
好罢。
他一同蹲下。
如此毫无贵公子形象之事他也做了,碰上此人,不知道还要破例多少次。
为了荷花,他忍了。
凌莘指着荷叶中间的一小块黑渍,“你知道这是什么?”
天色昏暗,月色朦胧,梁生眯起眼睛,费了半天劲都没看清,便诚实摇头,“不知道。”
凌莘叹了口气,“这是鸟屎。”
他被现实打脸了,这里不是鸟不拉屎的地方。
梁生:“……”
凌莘看着他站起来,四处搜寻,疑惑道:“你在干什么?”
梁生言简意赅,“刀。”
“找刀干什么?”
“杀了你。”
凌莘将荷叶一甩,扑上去,“壮士!不要冲动壮士!”
“你耍我,今日我便替天行道,了结你!”
“区区一坨鸟屎有什么好生气,又没拉你头上。”凌莘双臂紧箍住他的上半身,自认苦口婆心劝道。
梁生挣扎时,天空一只黑影轻巧掠过,他只觉额头微微一凉,一坨温凉的湿润的不知名东西沿着他的额头缓缓下滑。
凌莘尚没有发现他已经呆成了木偶状,絮絮叨叨,“……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虽说我也没什么过错……”
“凌莘。”梁生沉声唤道。
“……我真的没有错,如果你硬要我认错……啊?”凌莘后知后觉。
梁生语速稍快,显得有几分急切,低哑道:“你摸摸我的额头。”
凌莘将他抱得越发紧了,坚决摇头,“不行,你别想尝试挣开,除非你答应不会伤害我。”
梁生绝望道:“你快摸摸我的额头。”
凌莘这才听出他的语气不对劲,踟蹰着,犹疑着,松开双臂,举起一只手,轻轻探向他的额头。
意料之外的湿润触感让他一愣,“兄弟,你哭了?”
还哭得满脸是泪?
有必要吗?不就是发现了荷叶上一坨鸟屎,有必要吗?那鸟屎又不是拉他脸上,有必要吗?
凌莘内心深处发出数个疑问号。
梁生徐徐张口,“我没哭。”
昏暗中,两人四目相对,依稀看见了对方眼里的迷茫。
既然不是眼泪,那,是什么?
凌莘犹豫着开口,“这是……”
一个猜测在唇边徘徊不定,迟迟不肯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