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忽已晚 第15章 青松

宋今烟没有食言，开始准备查探艺天阁被查封的原因。她虽然在望山没有根基，但到底从小受到了宋家钱庄生意的耳濡目染，又有钱庄因南溪金融改制而摇摇欲坠的前车之鉴，也猜得到艺天阁大概是新店惹眼，免不了要被找个什么罪名打压一二。

但饶是如此，她还是没有忘记此前心底萌生的重重疑惑：艺天阁真的只是一个剧装店吗？林飞白诊室中的红色刊物，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她做医生很忙，为何也为了艺天阁奔走？林岁晚每日早出晚归，可是去铺子里时，又为何见不到她？开业灯谜墨色里浅浅的一个“明”字，是她们……也在期待着光明吗？

宋今烟越想约觉得心潮澎湃，时局多艰，百姓疾苦，她早有心做些什么，奈何无门无路。但转念一想，若真是如此，那艺天阁被查封，恐怕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不知实情，她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叩响了林岁晚的房门，决心要问个究竟。

无人应门。

查封后林岁晚定然不会再去店里，但宋今烟想到她头痛还没好，生怕她不答应是因为病得更重了，犹豫片刻，她自作主张地推开了房门。

但里头却没有人。

林岁晚的卧房布置与整个宅院不大协调，更像是身处古典的大户人家府邸。正中是一张红木嵌黄杨花卉架子床，雕刻着几簇兰花，有碧纱罩着床铺。其余陈设倒并不算太多，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角落的神龛。蒲团似乎已有些旧了，边角起了絮，中间凹下去两个圆印，是长久跪坐的痕迹。上面供奉了一尊小的佛像，供盘里摆着几个苹果叠放在一起，恰到好处的，少一个显得空，多一个又免不了要掉落。

木床的另一侧有一道旋梯，似乎是通往某个小阁楼，宋今烟够着头往上看了看，没什么光线，到底是什么地方她也看不大分明。

她心中升腾起什么，但一闪而过了，没被抓住，也没被多想。

听到几声猫叫的时候，她又循声望过去，看到屋子另一头还有一道玻璃门，通向外头的花园。只是这一侧的花园看起来更是少有人至，连她散步时好像都没绕过来过，杂草生得又更茂盛了些，几乎从两侧拥着玻璃门。一只玳瑁猫轻车熟路地从草堆里钻出来，舔舐着放在玻璃门外的一只瓷碗，里头只剩下一些残羹，猫儿也觉没趣，又跑走了。

她竟不知，原来林岁晚还会喂猫。

正想要往上走的时候，门忽然开了。锦姨拿着块幡布走进来，明显被宋今烟吓了一跳。

她环顾了四周一圈，神情竟然显得有些紧张，说了一句：“姑娘怎么在这儿？”

宋今烟倒不心虚，答道：“我来找夫人，她病还没好吧？怎么不在屋里？”

锦姨却将房门打开了，抬手有逐客的意思在，但语气没有改变：“夫人好像去找林医生了，估计下午才会回来，姑娘不如先去给阿夕小姐讲学吧。”

于是宋今烟也就作罢，只想着下午等林岁晚回来了，就找她去把艺天阁的事问个清楚。走出房门的时候，她看见锦姨擦拭完了神龛前的供台，就去把玻璃门外的瓷碗拿了回来。

“夫人平时会喂猫？”

“是，”锦姨没有和她对视，“偶尔会有野猫过来，夫人心软，就嘱咐我拿些剩饭剩菜喂一喂。”

其实，如果她喜欢，不如直接养一只小猫。

宋今烟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出去后上了二楼，宋今烟先照例检查了一番阿夕的功课。她的字总是写得像画画一样，好一阵坏一阵的，但今日递过来的这幅，却是进步了很多，方方正正的，已显出几分规整和秀气。

她赞叹出声，阿夕却显得反应平平，只是问她：“宋老师，今日还继续讲《诗经》吗？”

宋今烟还以为她听腻了，就道：“阿夕小姐觉得厌了吗？我也可以讲点别的。”

但阿夕只是说：“没有，请宋老师讲吧。”

她给阿夕讲到了《燕燕》。她念诗的声音比起说话要带上更多南溪的软糯口音，尾音缠绵着，连带着韵脚也牵连起来像醉了酒一样荡漾。

她讲了燕子羽毛参差，姑娘新嫁，送别之人站在原野，涕泪横流（1），正落笔于纸上教阿夕认字的时候，却听见竹帘那头阿夕问道：“宋老师，有一天你也会嫁人吗？”

执笔的手顿了顿，她跟着阿夕的话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很诚恳地说道：“我不知道。

“我好像总觉得，人生有什么比嫁人更重要的事。”她把笔搁在笔架上，“小的时候，我羡慕过母亲和父亲恩爱，可是母亲却告诉我，这个世界上也有人朝夕相处，但形同陌路；也有人只身孤影，但有海内知己。婚姻恩爱，不过是万千幸运中的一种，人生辽阔，不如看得更远一些。”

她说完后竹帘那端却沉默了，宋今烟笑了笑：“阿夕小姐年岁还小，不懂这些也是正常。更何况，林家是世族，听的都是男婚女嫁，应该没听过这样的话吧？”

阿夕却道：“现在，我想我大概是懂的。”

这话说得留有许多空白，但她不再多言，宋今烟习惯了，也就不再多问，只是写完了那张纸，递过去，继续只是回到诗文里，教阿夕认字写字。

过后宋今烟本来想等到见了林岁晚，问清楚艺天阁究竟有没有在暗中做什么别的事之后，她再外出去探寻的。但她知道林岁晚为此事颇为焦心，午后也就准备先出门去，找一找玉娘，再去和附近的商贩聊聊。

问了锦姨，宋今烟按照她描述的方向，乘黄包车去了汾白巷。沿街有不少裁缝店，玉娘现在虽然已不做成衣了，但仍是住在从前的地方。沿着青石板路转过了几个弯，宋今烟敲响了汾白巷858号的院门。

来应门的是位已上了年纪的阿爷，宋今烟同他说“来找玉娘”，他却因为耳背，连连喊了好几句“谁啊？”逼得宋今烟越喊越大声，一边喊一边怀疑，这阿爷听不清她说话，到底是怎么听见敲门声的呢。

直到南知玉本人已经闻声走出来，阿爷还是没听清宋今烟到底要找谁。

南知玉在这院落内租住了一间小屋，她独身一人，但屋内布置得颇为温馨。她邀宋今烟进屋叙话，给她斟了一壶热茶。

听她说来，据说那日余大帅是在码头例行巡视，但他们倒也没有见到余大帅，只是很突然地就进来几个警察，还很是礼貌地脱帽致礼，说是受到店铺违规的消息，特来调查。她正要去打电话给林岁晚，就被一个保卫员拦住了，还是很斯文地跟她说，调查结果出来之前请不要走动。而后他们揭掉几张贴在门口的广告单收走后，就直接封了路，先是把店门口围了起来，后来直接沿途设了路障，让邻近的铺子也歇业半天。

但至于艺天阁要停业多久，则无人知道。

宋今烟问道：“只是拿走了广告单吗？上头写了什么？”

“还拿走了些店里的样品，广告单上也没什么特别的，大多是开业时贴的了，不过是一些宣传语和开业活动，其实现下早就过时了。”

她又追问道：“玉娘，请您同我说实话，那广告单……当真没有什么特别的吗？”

南知玉的神情全是困惑，没有掺杂一丝杂质，“姑娘此言何意？那广告单，不过就是为了促销罢了，现如今什么店都时兴贴上几张，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宋今烟寻不出一丝破绽，于是也就作罢。又问了几句，南知玉只说不论是来店里查封，还是去到差馆被询问，警察都好像只是例行办事，看不出他们到底想问什么，自然也就猜不出来艺天阁究竟为什么被查封。再叙了一阵话，宋今烟就告辞了，南知玉把她送到巷口方归。

从汾白巷出来，她有心再去找找附近的商贩，就继续往外走去。

又穿过一条巷子的时候，她与一个穿着洋装烫了卷发的女子擦肩而过，嗅到一阵茉莉花的气息，她步履未停，却在那个女子因高跟鞋卡在石板的缝隙而绊了一下之后脚步一顿，侧头看见一张薄薄的报刊掉在了地上。

风吹过，扬起一阵新印刷的油墨的清香。

报刊封底朝上掉在石板路上，很快就被那个年轻的女子捡起来了。但只需要一眼，宋今烟立刻就认出来了。

《青松》。

一本暗中发表宣传抗敌的诗歌小说的刊物——是从前母亲偷偷给她读过的，是在林飞白诊室中惊鸿一瞥瞧见的，是藏在暗处的星星点点，期许着也许某一天能造成燎原之势。

她顺着女子捡拾的动作抬头，对上了那年轻女子的双眼，差点要惊呼出声。

但那女子没有慌乱，似乎并不害怕，只是皱起眉头打量着宋今烟，道：“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余太太，”宋今烟喊她，而后躬了躬身子致礼，“我是艺天阁林经理家里的老师，我叫宋今烟。”

周小洧把那本刊物放到一摞报纸中间，不疾不徐地叠好了，放回包里，然后才说道：“林经理同从前不大一样了呢，开店也就罢了，竟然还请了老师来，你都教她些什么？”

宋今烟道：“不是的，我在教她的侄女读书。”

“是吗？”

周小洧无意寒暄，点了点头就作势要走。但宋今烟将她收拾报刊的动作尽收眼底，又想到她大帅太太的身份，忽然心中一动，问道：“余太太能否赏脸，让我请您喝一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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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取意自“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诗经·邶风·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