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周……周小姐来了。”
林岁晚清点礼单的手一顿,顺着锦姨来的方向望过去,宋今烟也跟着看过去,只见走进来一个穿着洋装的年轻女子,身后跟着个管家,提着一个很是隆重的礼盒。
林岁晚绕出柜台,迎出去两步,却是喊了一声:“余太太。”
显然听出两者区别的宋今烟,没忍住问锦姨道:“这位是?”
锦姨面露难色,没有立即回答,想了片刻之后才说:“是余大帅新娶的太太周小洧。”
“这么年轻的女士……原来已经是大帅的夫人了。”宋今烟一边想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而锦姨听了她这话,语气间却又几分一闪而过的忿忿不平,“怕只是因为她父亲在望山政/府做甚么委员罢了。”
宋今烟还想再问,但见锦姨却已走开了,她默默想着这一来一回的信息,听见那位年轻的“余太太”很是爽朗地对林岁晚笑道:“林女士,别来无恙,如今是不是该称一声林经理了?”
而后又落下几声脆脆的笑声。
宋今烟看着那二人在铺子中间叙话,听见锦姨没忍住落下了一声微叹。而她却在这光景中再一次明白——
其实她对林岁晚一无所知。
“余大帅”是何须人也?是借着政变迅速扩张,在这易守难攻的望山扎根下来,迅速控制了本地政权,如今已能统辖一方之人。
而他的新婚太太,竟然与林岁晚识得。
林岁晚与之交谈时,面色未改,虽然看起来不太熟络,但总归是有些不寻常的交集的。
宋今烟一直看得出林岁晚出身名门,亦听说过林家是望山世族,然而这些语词只如浮光一般笼罩在林岁晚身上,宋今烟远远地看着她平日里无从得见的人比肩站着,猜不透她们为何说话,又说着些什么,那层浮光摇摇晃晃,她看不分明,也无法触碰。
好像水中的月亮,一碰就碎了。
*
过了正月,天气也渐渐回暖了。就着春/光,宋今烟在教阿夕读《诗经》,正读到“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1),她在纸上随意勾勒了几笔河水解冻后流动荡漾开来的景象,又顺势讲起了古时三月上巳日,男男女女一起郊游,互赠蕑草,祓禊去灾的习俗。
她正在说着从前在南溪时,虽然上令已废除“上巳”之称,年轻的友人们也开始过一些西洋节日,但每到了春日三月三,父母还是会带她去郊游踏青。她问阿夕脸上的疮好了吗?下个月病会不会好些了?若是能外出,她倒是有心带她去春游。
但阿夕没有答宋今烟的这一番话,只是将纸张翻出一些响动,问道:“宋老师,溱与洧的洧,怎么写啊?”
摊开一页新的纸张,在上头端端正正地写下一个“洧”字,正要提笔的时候,宋今烟却忽然想起前些日子艺天阁剧装店开业时,所见到的那位年轻爽朗的余夫人周小洧。
当时锦姨轻飘飘地介绍了几句她的来历,宋今烟晓得锦姨不识字,也没来得及细问,这位和林岁晚有旧交的她眼中的“大人物”的芳名到底是哪几个字。
等她在阿夕的喊声中回神,只见墨迹已经晕染开来一小个黑色的涟漪。
宋今烟将纸揉成团搁在一旁了,又重新写了一张,递过去给阿夕看。
近来阿夕的字已写得比原先好些了,只是还是很像小孩画画,少了几分端正,宋今烟倒是也不过多纠正她,只尽量把每日讲学的内容都讲得有趣一些。
她想自己过些时日应该也差不多要去女校继续读书考学了,不能终日和阿夕这般读书画画写字,也怕她待在这宅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个人闷得慌,便有心多说上几句,于是先找了个话头问道:“阿夕小姐读了书,日后想做些什么呀?”
她本以为是个极好的话题,谁料竹帘那边却还给她一阵沉默。
过了片刻,传过来的声音沉沉:“我没想那么多,大约先治好病吧。”
宋今烟奇道:“阿夕小姐自己不想读书吗?先前夫人同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
“哦,”阿夕显得有些不愿多谈,“当然是想的。”
过后就又是一阵无话,被沉默困扰的宋今烟选择绕开了这个话题,主动开口,继续讲起了这首《溱洧》,竹帘之外的少女低低地跟着她念,嗓音和在一起,像一首小歌。
只是她无可避免地继续在想,难道林家人都是这副模样吗?难道望山的世族里养不出灵动的双眼,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住屋檐下的人们,被沉默分割在一个又一个的屋子里,哪怕她率先伸手或开口,也越不过一重又一重的心门。
午后锦姨不在,似乎是告了假,但去了哪里宋今烟却不知。索性闲来无事,她便换了身衣裳独自外出了。本来她也不过是想到菜场看看,买些新鲜的蔬菜回去,也免得锦姨再奔波。但不知为何,当看见拿着糖葫芦串儿的小孩,从巷口一溜烟地跑出来,喜庆的红色披风下白色的流苏摇晃像将化未化的雪球,她心中一动,就跟黄包车师傅说了一句:“师傅,劳驾您改个道,往码头那个路口去,我要到艺天阁剧装店。”
铺子比宋今烟所想的要冷清一些,远远地瞧上去并没有什么客人在里间走动,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看林岁晚终日不着家,自然以为剧装店里应当是忙得不可开交才是。但转念一想也是,艺天阁做的主要是城内戏班的生意,想必是自成体系,散客较少倒也正常。
一眼望过去,店里只雇了两位小工,开业之后她并不常来,因而门口的伙计并不识得她,见她走进来,只当她是客人,迎上来问:“您可以随意看看,是要做戏服还是鞋帽?”
而宋今烟的眼神却直直地往柜台后看过去,却见整个铺子所见之处并无林岁晚的身影,柜台后坐着的一个穿宽旗袍的妇人,正低头绣着衣裳,听见人声也只不过是掀起眼帘来看了一眼,而后又继续做工了。
“你们……”宋今烟张了张口,想下意识地问“夫人”,却一时间因不知这铺子里的规矩而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已开口的声音落在这并不吵闹的却是收不回去了,在一旁伙计殷切的目光当中,她不得已继续开口,想到的却是那日开业时笑声爽朗的余夫人周小洧,于是沿用了那个称谓,问道,“你们林经理在吗?我来寻她。”
“林经理不在,您……”那伙计见她目的明确,想来应是经理的熟人,于是朝柜台后头轻轻喊了一声,“玉娘。”
顺着玉娘抬起的眼睛,宋今烟迎了上去,正想开口表明身份和来意:“您好,我是……”她却再一次无法再说下去,只因她也不知,自己该以何种身份自称。
南知玉却很是自然地搁了手中的活计,朝宋今烟略微躬了躬身子:“想必是宋姑娘吧?林经理近来都不在店里,叫您白跑一趟了。”
“不在店里?可是……”她下意识地开口疑问,却因着一些对生人的防备,并没有多说,很快掩去了诧异的神色,“我知道了,不过我也没什么大事,多谢玉娘了。”
说完她便告辞了。心里虽然困惑,但仔细想想,艺天阁有林岁晚的操持和林飞白的帮助,又赶上元宵开业,若是林岁晚跑到外头去送活儿,或者洽谈生意,倒也正常,如此她便不再去多想为何林岁晚不在铺子里头了,却全然忽略了店里既然雇了小工,如今生意走上正轨,理应是不需要林岁晚亲自奔波的。
等快到林宅的时候,宋今烟见一个菜农正挑着一副胆子往外走,里头的白萝卜水灵剔透,只看一眼便知定是脆爽多汁,她便将那菜农拦了下来,仔细拿起几个萝卜来端详,问过价之后更觉得他难得实惠,便买多了一些,又顺手带了一棵白菜去。
那菜农喜上眉梢,道:“姑娘心肠好,照顾我生意,不然绕不开晚上的岗亭,我挑回去,明儿就不新鲜了。”
宋今烟看了看菜农原先行进的方向,只道:“阿伯是住在云岚山上的?”
“是啊,自家的菜园子,收了我就挑到城里来卖。”
宋今烟晓得锦姨平常都只到菜场去买菜,菜场的摊主有些还要去找菜农进货,一来二去的,她倒是觉得这样自家有菜园的更为新鲜些,又想着锦姨年纪也大了,不必另她太过劳累,于是问那菜农:“你认得城郊的林宅吗?”她遥遥只了个方向,“离这儿不远了,阿伯若是愿意,隔几日来给我们送一回菜好不好?这儿离云岚山也近。”
那菜农更是欣喜:“我自然愿意。”
宋今烟又交代了一些路线和喜好等,算是和菜农说定了。
而等她提了新鲜的蔬菜回去,准备到厨房里大显身手之时,却忽然发现,客厅里坐了一位陌生的女孩。看起来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很是纤瘦,因为房门的响动,朝她投来怯生生的目光。
锦姨坐在一旁绣着些什么,而林岁晚的卧房门半开着,显然她已经回来了。
见了宋今烟,锦姨很自然地站起来伸手来接她手中的蔬菜,说道:“姑娘回来了,今儿在外头碰见了这位裴姑娘,身子弱得很,就想着留她过个夜,吃口热乎饭,暖和暖和。”
几个月前刚来林宅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的闪过,宋今烟看过去,勉强不出来一个笑容。
她没有放手把蔬菜递给锦姨,反而略微一施力拽回了自己手中,只是低下头,闷闷地说了一句:“我去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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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国风·郑风·溱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