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雀「民国」 第3章 003

零星的火点在空中明明灭灭，烟草的生冷滤进肺里，腾起的蒙蒙雾气如同一片薄纱，遮住了燕明如消瘦的半张脸，他倚在榻上，胳膊撑着小桌，脚上耷拉的皮鞋来回晃悠，神情慵懒。

“说说吧。”燕明如放下烟斗，微微侧正身子，朝着站在门口的男人努嘴，管家接过他手里的洋火，跟着恶狠狠的加了一句：“燕哥问你话呢，哑巴啦？”

男人被管家吓的一哆嗦，拘谨的挨在门旁，依旧低着头，手攥住衣服的下摆。

燕明如瞧见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他与易九爷不同，是个使软不使硬的人，原本以为小心怠慢着，这人张张口，说说话，在这里认真干活，能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好赖自己做件好事，行善积德。

可是他这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好心给人擦脸拾掇，问了半天，除了方才在院里说的那一句话，到现在，愣是一个屁都放不出来。

燕明如本就不是有心救他，被这样折腾，早就没了耐心，他活这么多年，也仅仅这样伺候过易九爷而已，这人倒是不识好歹，怕是到头来一口银牙咬碎，也不可能开口说一个字，既然给糖不要，给几个巴掌让他受受厉害也没什么不妥。

管家跟在燕明如身边久了，平日里燕明如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要做什么，现如今这人这么不识好歹，自然不用燕明如说话，他便颠颠跑过去，动作利落的打了一巴掌。

燕明如正端着杯子喝茶，冷不丁听见这么脆的一声响，卡在齿间的茶叶都没来得及吐掉，用足力道将杯子惯在桌上，热茶撒了一桌，管家再次扬起的手悬在半空中，没敢落下。

“住手！”燕明如从榻上跳下来，鞋都未曾穿好，直直上去推了管家一把，将茶叶啐在管家脸上，狠道：“谁让你动手打他了？”

管家不明所以，攥着自个儿的长衫，揩了一下额头的细汗，结结巴巴道：“燕…燕哥，这人不识好歹，我替你教训教训。”

“用得着你教训吗？老东西。”他将那人扯到自己身后站着，骂了几句管家，这才转过身来，颇有些心疼的架势，抬手抵住了那人的下巴，微微往上抬了抬，那人很显然是怕他的，身子的抖动越发剧烈，眼神片刻不离捏着自己下巴的那只手，眼底的倔强却从未消失。

管家没把这人当人看，手上用足了力道，这会儿那人左脸的红肿严重，巴掌印一直盖到唇边。

燕明如附上那张脸，和易九爷的硬朗不同，他的脸如同新刚出坛的米酒，虽没陈年老酒的香醇，却带着一股子冲劲，让人忍不住想要尝鲜。

“啧啧啧，好好地一张脸，打成什么样子了。”燕明如惋惜，来回在那张脸上摩挲，如同林九爷对他那般。

燕明如听见那人克制的急促呼吸声，他感受到那双带有**的眼神在看着自己。

“还疼吗？”他抬头想与那人相望，不料那人却快速别过头去。

燕明如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理开他的碎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依旧不答。

燕明如转身回到榻前坐下：“你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就是看你吃不吃的住了，我这里可容不得来路不明的人，止不准哪天这警局来人呐…我就…”

“沈展华”那人说，“我叫沈展华。”

燕明如阖眼撑着太阳穴，这才幽幽吐出一口气：“沈展华，你爹怕不是希望你大展一番事业呢。”他说完，重新拿起烟斗抽了一口，仔细咂摸，继而有些自嘲的说：“可如今的世道，保全自身都难呐。”

燕明如话音刚落，突然听得扑通一声，他微微眯着眼，瞧见沈展华跪在门口，用膝盖不停的向前挪步，管家上去踢了他一脚，这下燕明如没拦。

沈展华从地上爬起来，依旧跪着，手脚并用的往 他面前爬，声音颤抖：“老板，老板，求求你，求求你，你收下我吧，别把我送走，我什么活都可以干，只要给口饭吃就成！”

这副场景，一下让燕明如想到了当年的自个儿，当初易九爷撵他的时候，他不也是这般厚着脸皮，跪在地上么。

如今他成了榻上之人，却依旧逃不出众生喜怒哀乐的圈子，这世间，处处都有自己当年的缩影。

燕明如突然累了，他摆手，示意管家把人拉下去：“柴房底下缺个伙夫，带他去吧。”

燕明如身子弱，没跟易康南那段日子，满春园的老嬷嬷让他陪过几次客，那群人都是半吊子老烟鬼，侧躺在榻上醉生梦死，最喜欢把满口的烟雾吐到燕明如脸上，然后骂他贱骨头。

燕明如闻不得那满屋子的烟味，泡了几天，就生上大病，吃了好些日子的药，嬷嬷嫌他不能赚钱，便有意不让人来照顾他，平日里也只送一顿饭，那会儿他有个常客，喝醉了搂着他要带他走，最后把烟管留下做了信物。

燕明如拿着那半拉烟管，卷了发烟草叼在嘴里，后来时间长了，烦心事上来，总要抽上几口才舒服，不过他越抽，就越容易咳嗽，脸色也憔悴了不少。

跟了易康南，那人不喜烟，勒令要他戒掉，燕明如嘴上答应，背地里抽的肆无忌惮，最后被发现，狠狠罚了一顿，一顿鞭子抽下来，易康南也退了一步，让他抽，不过不得多抽，还找人盯着他，倘若多抽一口，晚上便罚他跪在院子里。

易康南虽比自己年长，但是这种如父亲一般的威严还是让燕明如心中不满，他倔的很，无论如何就是不认错，直到现在，燕明如想起来依旧闹心，他愤愤的又猛抽了好几口，眼泪都被呛出来，咳得厉害。

春秀咋咋唬唬一脚踢开他的门，没等燕明如缓过神，她劈头就开始骂：“我让你把那东西弄走！弄走！你倒好，还留下了，怎么了？你还打算在园里养男人啊！”

燕明如喉咙里积了一口痰，怎么也咳不出，胸口被抽气压的疼，半晌也没说上话。

“怎么了？哑巴啦？”春秀斜了他一眼，环着胳膊站在他面前，看他这副样子，语气软下来，“我也不是诚心要怪你，这世道现如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你那点善心。”

“多一张嘴吃饭，又吃不穷你。”燕明如哑了嗓子，说话闷闷的。

春秀两手一摊，气的在屋子里打转：“他多吃一粒米，咱们姐妹就少吃一粒米，你倒是有易九爷这棵大树傍身，我们呢？”

燕明如沉默了一会儿，自顾自的走到床边，在枕头底下寻摸了一阵，掏出一个翡翠玉镯来：“这个够吗？”

他将玉镯塞进春秀怀里，忍住咳嗽笑了声：“你不就想要这玩意儿吗，给你。”

春秀被戳破了心思，看着燕明如塞过来的玉镯，脸下一红：“谁要你这个破玩意儿。”她边说边将镯子塞进口袋。

燕明如看在眼里：“不要就还给我。”

春秀表情微怔，赶紧捂住口袋，一溜烟跑了出去，站在门边咂嘴：“那人就暂且留下吧，就当我发发善心了。”

——

早春的天儿忽冷忽热，燕明如屋子偏，冷气大，这几日染了风寒不能出门，整日闲的无聊，便又想掏出烟来抽，正在他偷摸掏出烟管准备点的时候，突然有人站在门外边喊他。

燕明如手一抖，烟管掉在地上，他没顾得上去捡，用脚尖往床底下踢了踢：“什么事？”

屋外人结结巴巴的答：“管家让我给您抬个暖炉来。”

说话的是沈展华，声音燕明如倒是一下听出来了。

燕明如蔫蔫的跑过去开门，沈展华抱着暖炉站在外面，见门开了，一句话也没说，闷头就往里冲。

“站住。”燕明如喊住他，“我让你进来了吗？”

沈展华本就有些怕他，听闻这话，抱着暖炉停下，半晌没动静，而后又低着头慢慢挪着步子退到门外，活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这人一点趣都没有，燕明如哼哼，倚在门上：“抬进来吧。”

沈展华抬头偷摸看了他一眼，这才敢抬脚跨过门槛，弓着身子将暖炉放在燕明如的床边，他穿着薄薄的麻裤，长度只够到小腿肚子，脚踝处冻的通红，一弓腰，那麻布紧紧兜着的臀瓣似乎也比燕明如的都要饱满。

暖炉算不上大，但是烧炭的玩意儿，虽说不大，还是有分量的，沈展华抱着跑了一路，这会儿了脸上出了层细汗，原本一头乱发此刻已经被剃光了，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来，眉目也能教人看清，是个好看的，就是眼神一直畏畏缩缩的。

燕明如有心逗他，走到他身边停下，故意用袖子帮他擦汗，沈展华本能侧身躲过，一下退出去老远：“老板，我还有活…先…先出去了。”

燕明如没说话，低头瞥见他裸露出来的半截胳膊，凸出的血管和结实紧绷的肌肉，比起易九爷的，似乎更加粗犷有力。

燕明如每朝他走进一步，他便往后退一分，到最后扶着门框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燕明如看着那个背影，攥紧了袖口的那块被汗渍浸湿的布料，忍不住的低头凑过去嗅了嗅，嗤笑：“真不经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