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亲。
刚才一直和他绑在一起的重物,竟是他母亲的躯体。
此时此刻,女人双眼紧闭,面色如纸惨白,满头秀发在水中张牙舞爪铺开,嘴唇则紫得发黑,原本温柔的面容在水中透出一种令人胆寒的死寂。
她下垂的手腕上还戴着他生物学上的父亲程敏——那个人渣结婚时送给她的所谓“聘礼”,一只可调节大小的绞丝金镯,方才勾住他裤脚的也正是这玩意儿。
无数念头在程川脑海中炸开,一锅粥似的搅和成一团。
“妈!”——他想大声呼叫,喊她快醒醒,但因为身处水体中,能发出的只有含糊不清一串音节。就是这一丁点声音,最后也被迅猛水流瞬间淹没。
程川双手用力划拉着水,拼了命想朝正以肉眼可见速度下坠的女人游过去。
然而终究还是不敌自然之力——
他的身体在江水冲击下摇摇欲坠,手脚的每一次发力都让他感觉自己的四肢已经被拆卸。
目之所见,母亲的身躯在江中随水流反复飘荡,像柳叶,纤薄的一片人,雨打风吹去都悄无声息。
程川满心绝望,人在江河之下,涌出的泪都是冰的。
他一边哭一边往母亲的方向游去。
但就在手臂抓上她的腕部的手镯时——一个巨大浪头猛地打来。
程川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被浪头打得晕头转向。
等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却惊恐发现手中攥住的只剩镯子,女人早已被江水席卷着,迅速向下游冲去。
“不!”——
孩童喉间挤出一声绝望的哀嚎。
他已经不顾自己所剩无几的体能,不顾死生,拼尽全力只固执地朝着母亲飘走的方向追去。
可最终,母亲的身影还是在他视线中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渐渐地,便只剩下一个暗淡轮廓……最终,消失在了茫茫大江深处。
到此,程川也失去了往上游的力气,身体失去支撑,整个人往下沉去。
但或许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天意,他命不该绝,没几秒,又一个浪头打来,霎时将程川高高抛起,然后重重甩在了岸边。
瘦瘦小小的人儿趴在潮湿的土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江水从他的口鼻中不断喷涌而出。
“妈……”程川双眸空洞,呆愣愣望着广阔的江面,虚弱地呢喃,却注定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妈什么妈!你妈就是你害死的!小畜生!”
男人愤怒的咆哮震耳欲聋,高热中的孩童艰难睁开双目,熟悉破败的家映入眼帘。
灯光是昏黄的,墙面漆皮大片脱落,露出底下红褐印记交错的、斑驳的水泥。
地上各种各样的酒瓶横陈,空气中则缠绕着经年挥之不去的烟草、酒精与霉味,那个他本应称之为“父亲”的男人,此刻正一边灌酒,一边从那张嘴里吐出喋喋不休的咒骂。
他骂“烂婊子”,骂“小畜生”,骂天,骂地……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就像全世界都欠他。
骂着骂着,便突然高高扬起臂膀,将手中的酒瓶“啪”一下砸到对面墙上,深绿色的玻璃碎片迸裂四溅。
年幼的程川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身子。
一个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动作,却瞬间引起了程敏的不满,起身,骂骂咧咧走到小孩身旁。
“怕我?”他一把扯住程川的头发迫使后者仰起头颅,“老子是你老子!小畜生,怕我?跟你那就会勾引男人的娘一样下贱的没用玩意儿……”
那时的程川终归年幼,尚不懂得遮掩情绪,于是用那双和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充满仇恨的眼睛瞪着程敏,换得后者一个毫不留情的巴掌。
小小的身躯由此被打飞出去,脸颊迅速高高肿起,之前从母亲手腕上薅下来的金镯也“哐啷”一声掉落在地。
程敏显然也听到了这声清脆的响,浑浊双眼眯起:“这是什么?”
程川慌里慌张伸长手臂,想在他之前拿到那个手镯,却在抓上的刹那,被男人一脚踩住腕子。
“金镯子……”程敏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思索了一会儿,似乎终于想起手镯的出处,一下子眉开眼笑,“没想到那贱女人还留着,之前还骗我说手里没钱了,可真会藏私……哼,看明天那个姓王的还拿什么理由不让我上桌!”
说罢就弯腰去捡。
但,那只细小的、伤痕累累的手却没松开。
程敏踩在手腕上的脚瞬时加大力气:“松手。”
程川一呼一吸间吐出的都是团团热气,几乎要将肺腑烧穿的痛感让他有些难以区分自己是否已经平安,抑或当前一切都是临死前的幻想?
“妈妈……”他执拗地、死死地抓住那只镯子。
而后——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回响在不大的一方空间。
程川身子顷刻间剧烈一颤,肿胀的脸上肌肉不停抽搐,原本咬紧的牙关松懈,发出一声惨叫。
他终于还是没能守住那只金镯。
……
后来呢?程川站在第三者的视角,刚想上前查看那具弱小躯体的情况,记忆却在这时起了雾。
浓稠的白漫开,他站在雾里,四面八方皆无通路。
待白雾散尽,刚刚那小人儿早已了无影踪,取而代之是春光大好的艳阳天,青年模样的他跪倒在河边,耳畔充斥着形形色色的杂音:沈季池的抽噎、旁人的指责以及滔滔河流声……
被勾起的恐惧让程川双耳嗡鸣,其实听不太清那堆声音。唯独有一道,穿过一切喧嚣,直直扎进他的鼓膜——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的吧。
程川垂首看了看掌中交杂错落的伤,和右手手腕外侧那条被沈季池挠出的血痕,正好抓在曾经的断骨上,旧年陈痛死灰复燃……
好痛啊。
“我好痛……”于是梦境里的程川这样说。
他自始至终低垂头颅,嘴唇嗫嚅着,想喊出某个人的名字,将这种疼痛告知他们以寻求安慰。
他想叫“妈妈”,想叫“阿峥”……可话到嘴边,却倏然发现她和他都早已不是他的铠甲,他们悉数弃他而去。
因而程川唇齿嚅动半晌,末了,只道出一句:“程川,我好痛啊……”
……
“乖,不痛,不痛……很快就不痛了啊。”
在身子被人腾空抱起的瞬息,程川就睁开了眼睛,随后便听得脑袋顶上传来这么一句。
他仰头望去,最先进入视野的是荣峥锋利流畅的下颌线,紧接着对方侧头望过来,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双瞳幽如寒潭。不是好相与的容貌,但当这样一双眼盛满温柔望着你时,没有人会不为之沦陷。
可程川只扫过一眼,便说:“放我下来。”
“小川,乖一些,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
他话音未落,立即就因怀中人大力一推胸膛而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小川……”荣峥无奈轻叹,但臂膀却并未放松,反而抱得把不停挣扎的人抱得更紧,快步走向急诊。
他双臂铁一样梆硬,程川一个发着烧的病号,到头来还没撼动分毫,就先给自己累着了。
“……”程川感到非常挫败。
“荣峥……”片刻后,他哑着声开口,嗓音里是浓稠的疲倦与厌弃,“你到底想怎么样?”
在一起时对他的要求置若罔闻的是他,分手后意图藕断丝连的还是他,程川是真的无心无意、也没有精力再与之耗下去了。
荣峥想怎样?他自己也说不明。
他只知道程川离开的这几天,即便已经极力克制自己不去接触过往旧物,他仍是会在无数瞬间想起他:吃饭时,喝水时,看到有人在拍照时……
程川仿佛成了他周围的空气,逃不开,平时无知无觉,失去后才知道会死。
荣峥从未有一刻像分手后的这段时日一样如此确定自己不能接受程川的离开。
他后悔了,他不想分手。
可是程川……程川联系方式删得那么决绝,看起来是真的再不想跟他有一分牵扯。
“我不想……”分手二字未出口,私立医院的急诊医生就已带着一帮人迎上来,荣峥只好转了话锋,“先处理伤口吧。”
……
清创消毒,一边膝盖缝针,另一边用上止血凝胶,折腾半天最后吊水时,程川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荣峥坐在病床前,望着对方搁在被单外包裹成一只白色鸡腿的手,轻柔地掀起白被放了进去。放完,压在被子上的骨节分明的大手就再也没有挪开。
“程川,我好痛啊”,刚刚程川无意识中呢喃的话语始终在脑海中盘桓不去,像钝刀,每重复一次都在他的心脏上划一下,剌出一道不平整的丑陋伤口。
一个人到底该有多无助,才会在难受时喊出的都只能是自己的名字?
荣峥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面容几乎与床单颜色无异的人,良久,把脸埋在双手掌心深深呼出一口气。
没多时——“哒哒”,很轻的敲门声传来,他迅速抬头比了个嘘的手势,与站在门外的宋凛两两相望。
后者扬扬手里的一叠东西,荣峥起身走了出去。
“都办好了。”宋凛把程川的住院证、押金收据等等文件递给他,两人在病房外的不锈钢椅上坐下。
“谢了。”
“啧,客气。”
此后,不相顾但无言许久。
“老荣,咱俩认识多久了?”最终,还是宋凛先出声打破沉默。
荣峥说:“从上初中开始,二十年。”
“二十年啊……”宋凛往后一仰,懒散地倚在墙上,慨叹,“头一回见你这么紧张一个人。”
身旁兄弟嗯了一声,没接话,他只好又屈肘怼怼对方,下巴朝着病房的方向抬了抬:“怎么想的啊你?”
做完才发现荣峥看不到他脸,正要补充一句,就已经听到对方的回答:“我不想分手。”
“因为喜欢?”
“因为喜欢。”
“没想到。”宋凛顿了顿,说起往事,“八年前你说交了男朋友,后面却一次没带出来过,我以为你跟他们学,养小情儿呢。”
“他们”自然指的是圈子里一些纸醉金迷的泛泛之交。
这话说完轮到荣峥诧异了:“我记得我当初跟你介绍时用的是‘男朋友’三个字。”
宋凛摊开双手:“行吧,我耳背,怪我。”默了默,又道,“但也不能全怪我——你知道之前有些嘴碎的怎么传的吗?说你金屋藏娇,找了只和沈季池很像的金丝雀养着玩儿。后来你当众承认他是你男朋友,别提带给他们多大震动了。”
闻言,荣峥皱起眉头。他日理万机,一般人也不会拿这种话到他面前大肆宣扬,是以还真不知道谣言如此猖獗。
况且,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他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向一些庸碌之辈去展示自己的情感生活。
至于把程川当作沈季池的替身?更是无稽之谈。他们分明没有一丁点相似。
“我没有把程川当沈季池的替身。”荣峥偏头看着宋凛,很认真地解释,“而且我为什么要找替身?我又不喜欢沈季池。”
惊讶的人又换成了宋凛:“没喜欢过?”
“没喜欢过。”荣峥不理解,“是什么给你们造成了这样的错觉?”
“当然是你们年少的形影不离。”宋凛耸耸肩,“你不在时,每次聊起你沈季池都含羞带怯的,我们问就遮遮掩掩,都以为你俩谈着呢。”
荣峥:“……”
他只得再次认真解释:“首先,形影不离是沈季池小我们一届,又蠢,经常拿着习题来问我。你也知道他于我有恩,我不可能坐视不理。
“其次,”说到这儿,男人英俊的眉眼微敛,眸底漾开些许嘲意,“我为什么要去喜欢一个在危难中弃我而去的人?”
他是什么长着大红圆鼻子的冤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