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
“我……我的……”
后面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化为嘶嘶的气音。坐在副驾驶的黄书明没听清楚,疑惑地扭头看向司机。
只一眼,他就愣住了。
只见司机的脊背像一根弯折的芦苇,凹成了九十度,头颅无力地垂在方向盘上。
他脖子上翻,涨红了面皮,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画面般向外鼓着眼,嘴巴张开,干瘪的嘴唇牵着周围的肌肉上下颤动,冒着“嗬嗬”的喘气声。
而后,一道狰狞的伤口绽开,皮肉翻卷,从脖子一路蜿蜒而下,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瞬间洇湿了单薄的汗衫。
没有任何作案工具,伤口凭空出现,就好像是从皮肤上生长出来的那般。
黄书明冷汗涔涔淌下,他下意识去摸椅侧的按钮,想要解开安全带。后座的二人却冷静不少,没有挪动,不约而同地观察着这具快速**的尸体。
对路汪二人而言,这是一个非常眼熟的画面。
司机的四肢以极其怪异的姿态扭曲着,头颅从方向盘上滑落,斜靠在逐渐裸露出森森白骨的胸膛上,脸上的血色尽数退去,露出一片灰败的皮肤。
紧接着皮肤开始收缩,像高温炙烤过般腾起白烟,随后滋滋地渗出暗红色的血浆。
不过片刻,司机脸部的五官全部消融,身体大部分化为浓稠的血水,与那些尚未完全溶解的碎肉块混在一起,顺着座椅的缝隙蠕动着,在底部汇聚成一滩散发着刺鼻腥臭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泊。
血液渗到了后座的位置上。路时缘双脚腾空,“咔哒”一声,早就放在门把上的手按下了开关。插销弹起,车门打开,她双腿朝外一放,闪身出去,脱离这块刺鼻的空间。
汪瑜也飞速从另一侧打开门,她来不及抬高的黑色鞋尖蹭到了一点血迹,令她下意识蹙眉。
“他死了。”路时缘说了一句在场三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
黄书明跟着下了车,神色恍惚地点了点头:“是啊,死了。”
汪瑜紧锁着眉头,脑子里像放映机一样回放刚刚的画面,试图调取有用的信息。她一开始的注意力全皆放在了任务目标的车辆上,竟然没有留意到这个司机。
“在我们说完跟上前面的车后直接死的。”路时缘接着说,朝车的尾端走去。
汪瑜微微俯身,透过车窗,只见那碎肉块,大多已不见踪迹,血水像是被一张贪婪的大口吮吸着,面积正一点一点地逐渐缩小,露出车辆原本的黑色皮革内饰。
她下意识低头,那块血迹消失了,绒质鞋面上露出了几处细碎的灰白色划痕——之前她在列车上留下的。
汪瑜判断道:“这具尸体在消失,只是比列车上的速度慢了许多。”
“这辆车的车牌号和他们的车一样。如果我没记错,司机好像就是在发现这件事之后,直接拦腰暴毙。”
路时缘站在车尾,念出了车牌上的数字,她和汪瑜对视一眼。
路时缘蹲下身,那蓝底白字的色调均匀且自然地涂在牌面上。
伸出手,指尖传来的触感十分平滑,漆面细腻且均匀,并不是粗糙的、带着颗粒感的不平整触感。车牌边缘整齐划一,严丝合缝,没有任何拼接、缝隙或是松动的迹象,完全符合正常车牌的制造工艺。
“不是套牌。”路时缘很快得出结论。
“任务目标很可能有危险。”汪瑜脸色一沉,好似乌云骤聚,语气笃定地下了判断。
她看向周围,广场正处于商贩生意最热闹的时间段,也的确有很多南来北往的旅客拖着大小各异的行李箱在其中穿梭。
可是这些人从哪里过来的?马路中央,车辆头接尾地堵着,寸步难行。车辆来往间,除了他们刚刚所乘坐的那辆车,竟然再也不见其他车辆靠边停下。
仔细想想,他们是怎么在高峰期拦到这辆车的?
三人汇聚后,跟着步小连她们穿过广场。来来往往的出租车里,唯有这辆车的车头,挂着绿色的 “无人” 二字。待路时缘抬手示意之后,它便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三人面前。
一个可以称之为雪中送炭的巧合。
所以,会是陷阱吗?
这般思忖间,她伸手握住驾驶座的门把,轻轻一拉。
大脑在瞬息之内转了几个来回。
任务目标的车已经驶向下一个路口,即将消失在大家的视野范围内。
汪瑜不再犹豫,矮身就钻进驾驶位。就在数秒之前,这块椅面上还横陈着一具血肉模糊的碎尸。
像是按下了一键清零,车内刺鼻的味道也随着血块的“回收”而散去,如果放在现实世界,这将是一个找不出任何破绽的犯罪现场。
车内后视镜上吊着一个佛像模样的玉质吊坠,肉髻隆起,面如满月,眉眼细长且微微下敛。玉体表面,有些许磨蚀,随着汪瑜的动作微微晃动着。
“你……”黄书明没想到汪瑜动作这么迅速,看样子完全不担心这辆车是不是存在什么问题。
他把那句“你不担心这是死路吗”这句话咽了下去。
汪瑜目光如电,迅速自仪表盘掠向后视镜,而后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上车。”
车辆缓缓驶到十字路口处,前方醒目的红灯亮起,截停了行驶的车流。
路时缘回想起黄书明脸上的神情,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们当时回到五号车厢时,有见到尸体是怎么消失的吗?”
“没有。”黄书明很快回答,随即转头看向汪瑜。她的侧脸线条笔直而刚硬,神色专注地盯着前面的车辆,似乎并没有分多少注意力在他们身上。
他有点懊悔自己答得太过草率。黄书明不太摸得清汪瑜的心思,不知道她想要和队友透露多少。
路时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天色渐晚,不觉间天空吐出了一片深色的蓝,像是取色自马路上交织穿梭的出租车漆面,不断吞噬着金黄色的光亮区域。
月光很低地贴着窗外的景物游移。枝头摇曳摩擦,托起初冬的风,夜晚的霜。
离开车站附近后,密织的车流和人流如潮水般向后退去,马路周围的店铺渐渐由整齐排列的绿植所代替。
黑褐色的土墙立在路边,上方是一节一节黄褐色土坡。再远一点能隐约看见低矮破旧的房屋杂乱无章地排列着,像是儿童随意堆砌、铺陈的积木。
司机是个戴着顶鸭舌帽的男人,脸上覆着黑色口罩,身穿皮质夹克,在车内后视镜里露出窄窄的额头,额头上长着很深的皱纹,浓眉之下是一双鹰隼般的眼睛。
步小连的视线飞速瞥过,不经意和司机对视上。她的目光好像被烫到一般,马上低下头。
她的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是黄书明发来的信息。
【黄书明:小心。我们拦到了一辆出租车,车牌号和你们的一样。】
【黄书明:他在听完我们说车牌号就死了。他的尸体和列车上的那些东西一样,溶解后消失了。】
“尸体”二字像针刺了一下她的心。
步小连才发觉自己的手冻得冰冷而僵硬,车内没有开暖气。
【路时缘:你那辆车的司机有没有什么特征?】
这个手机步小连用得不是很习惯,她的大拇指努力在袖珍的按键上敲打着。
【步小连:戴着口罩和帽子,额头上有皱纹,眼神看着不像个好人。】
【步小连:怎么办?任务目标有危险吗?】
【路时缘:不确定,你小心一点那个司机。】
——虽然也不知道怎么小心。路时缘心里不由自主浮现出第一个副本时,她给自己留下的话。
只能说她道出了这场不公平游戏的本质。副本世界玩家能做的只有绝对的谨慎,而且是无从下手、毫无理由的谨慎——因为诡异有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行为逻辑。在用玩家的性命实验出真正的规则之前,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出现。
汪瑜:“你们问她,那辆车里面有没有什么装饰物?”
【步小连:车内后视镜上挂着一个佛像吊坠,好像是玉石做的。】
佛像吊坠?路时缘下意识抬头,就见车辆前方也挂着一个玉石吊坠。
如果款式一样,那她有理由认为,现在的情况可能不是对面开了辆套牌的车……
而是这根本就是两辆一模一样、一比一复刻的车!
步小连的信息一条一条发送过来。她不经常用这类手机,所以打字速度不快,每每打出一个信息后就马上发送出去,而且措辞尽量省略了多余的文字。
【步小连:一包蓝色抽纸。】
【步小连:好像有个黑色的包放在副驾驶上!】
步小连朝罗湘的方向坐了几公分,才注意到副驾驶上的那个包。一时间步小连脑子里闪过了特别多画面——她仿佛看到了拉开拉链后,腐臭味扑鼻而来,包里堆满了被分解的尸块,尸体头颅正正好对着她,眼睛浑圆,露出瘆人的微笑。
步小连被自己的想象吓的浑身一抖,总觉得空气中好像真的有些若有似无的怪味。
【步小连:现在要做什么?我要带任务目标下车吗?】
路时缘他们迟迟没有回复信息。
罗湘自从上车之后,报完手机尾号就仰头靠着椅背,阖上双眼,应该是在闭目养神。连续几日的出差奔波,让她身体的每一寸都仿佛灌了铅般沉重,眼下是两团乌青。
司机也没说话,车内静悄悄的,步小连只能听到身旁传来的起伏呼吸声和窗外猎猎的风声。
她好像被全世界遗忘了。
随着车辆继续行驶,窗外城市的痕迹愈发稀薄。周围已经没有其他车辆,后视镜中也看不到汪瑜他们的车跟上来的迹象。路面坑洼不平,车辆行驶在上面,颠簸不已,发出沉闷的声响。
路两侧的路灯还没打开,昏沉的天色压在她的心上。
步小连甚至都不知道这条路线是不是正确的,她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怀念智能手机的存在过。
云层像棉絮一样被扯散,月亮完全出来了。白光斜斜拉成一条线,堵在道路的尽头。
恐惧如藤蔓一般生长,网住了她的内心。
步小连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