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寻找的大部队被寻妻心切的三皇子和同样剑走偏锋的大理寺卿先后甩开,沈凌云亲自找到人后也不欲与手下再汇合,发了信号让他们回去便和岁檀独自走下山。
此时此刻城郊罕无人迹的山头,踏着雨过天晴的月光,岁檀正焦急呼唤,追逐着冷着脸不发一言的沈凌云。
“沈凌云!”
她可怜兮兮地去捉他的袖子,借着力道扒住人便要去亲他的唇角:
“我知道错了,不应该不告诉你单独行动的,我再也不敢了,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沈凌云被拽住脚步,任由她手脚并用地攀附上来在嘴边啄个不停,沉眸深深望了她一眼,深吸口气,只吐出一句“回家再说”便毫不犹豫地将她从身上拉下来,继续大步向前。
“沈凌云!”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岁檀落在后面,故作趔趄了下,眼见他虽目视前方但立刻就能跟着自己止住脚步,低下头皱着鼻子惨兮兮地嘟囔道:
“我脚疼,不知道是不是受伤了。”
听此话沈凌云迅速转身,毫不犹豫返回,单膝跪地,抬起她说疼的那只脚放到自己膝盖上,全不在意带起的泥泞弄脏华贵锦袍,只小心翼翼褪掉她的鞋袜,借着月光认真检查起上面可能的伤口来。
一如既往地关切。
岁檀垂眸望着他头顶的发旋,觉得更委屈了:明明紧张自己到不行,这人怎么就是要冷着自己啊。
“其实我的脚没事。”
她喏喏伸手想要去碰他背后的伤,“在茅草屋的时候你是不是受伤了,我叫住你就是想看看你,可你都不理我——”
“我无碍。”
沈凌云倏地直起身子,阻止她前探的同时,板着脸打断了她的话。
“你也没事的话,我们就回家再说吧。”
说罢,头也不抬地为她重新穿好鞋袜将脚放回地面,起身扭头便要继续向前。
“沈凌云!”
一计又一计皆换不回他的笑颜,岁檀也是气急,本就担惊受怕又怎么都哄不好人,顿时委屈和难过翻腾,气鼓鼓地一跺脚,索性也不跟了,气恼地直接蹲到了地上。
沈凌云又向前走了几步,察觉人没跟上来立刻回头,便见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垂头丧气地画圈圈,惨白月光下显得尤为可怜。
他忍了又忍,顿了又顿,还是没忍住走回去,也随着蹲下。
“沈凌云。”
岁檀抬眸,半张脸藏在胳膊后,衬着那双灿若星辰的杏眸有很多话想说,“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了。”
沈凌云深吸口气,突然张开双臂,重重抱住她。
“你知道,”他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哪怕她已经重新回到他怀里,依旧控制不住心悸,“我有多害怕吗。”
“我甚至在想,如果你死了,我也不要独活。”
“对不起。”
岁檀连忙道,重重回抱住他,不住重复着道歉和安抚:
“对不起,你不要说那样的话,我再也不会了,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你也不要死,我们一起活到天长地久那一天好不好。”
沈凌云闭了下眼。他觉得很神奇,世人眼中,他和岁檀之间怎么看都应该是他才是更强大的那个,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唯有当岁檀用力回应他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唯有抱住她,才能回想起活下去的意义。
“岁檀……”
情绪大起大落下她早没了行走的力气,于是他背起她,在唯有他们二人在的月色下,在这个世上唯一会相信那些光怪陆离的人面前,开诚布公地坦白出那些噩梦。
“我是沈凌云,其实又不是沈凌云。”
圈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骤然收紧,片刻后传来一声闷闷的回应:“我知道。”
书中的三殿下,十五岁名满天下,十九岁力挽狂澜,高悬在每个大梁人心中,是众望所归的明珠,明亮且耀眼。
而她所接触到的这个沈凌云,身上无时无刻不是一种淡淡的无所谓感。
这也可以,那也行,自小浸透的规则可以轻易漠视,不拘泥于权力富贵,也不再踌躇满志,只在极其偶尔的某个瞬间,才能惊鸿一瞥到过往那个在人们口耳相传的意气风发少年。
人不会无缘无故变化这么大的,这一切只有一个可能——
“你是重生的,对吗。”
沈凌云点头,毫不意外她早就有所察觉:
“是,我死在二十六岁,没想到一睁眼又回来七年前。”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去汴州找你之前。”
恐惧和绝望犹在昨日,说起来又恍如隔世。
“我死的时候大梁气数已尽,历经五年战乱,上京失守,巫术、蛊术齐飞,殉国的忠良每日都有,有报国志向的能人异士也死的差不多了,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他顿了下,忍不住苦笑:
“我现在在这里,看到活着的很多人有时候都会恍惚,分不清是一切还没发生还是他们化作厉鬼来找我了。”
“不是你的错。”
岁檀小小声安慰道,“那个时候,你手下已经没有可用之人了,无论如何也守不住的。”
沈凌云点了点头,又缓缓摇头。
“……其实本可以不用瓦解的那么快的。”
他的声音愈发苦涩:
“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讨厌大皇兄吗,因为他在我离开上京去前线的时候,设计陷害了和我同为抵抗派的祝衍,踩着他的尸身大开了上京城门,任两万敌军穿城而过,烧杀掠夺无所不尽其极,妇女孩童皆受辱。”
“消息传到塞外,原本奋勇杀敌的士兵们将矛对向了自己人。”
直到此刻他还能想起那时的触目惊心。
他站在城楼上,身后,是大梁最后坚持抵抗的将领们,所有人肃穆,萧条地同他一起眺望着遥远的上京。
终于,盔甲后有人忍不住哽咽出声,一个带着一个,不一会,低低的啜泣声便连成了片。
刀里来箭里去的铁血汉子们红了眼眶,杀戮没有令他们屈服,来自王权的背弃却让他们再也按捺不住痛哭出声。
铁骑踏过的同样也是他们的父母妻儿,大梁战士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同时,遥远京城内,沈家的皇子夜夜笙歌,靠着对敌臣服维系着自己的荣华富贵。
无法抒发的绝望郁结在心,遥远的歌舞声和眼前的悲戚交错,恍惚间,是大梁最后一道防线的土崩瓦解。
“大皇子真不是人。”
书中寥寥几笔写不出亲历者的绝望,重情重义的三殿下便将一切压在心头,岁檀心疼难耐,唯有为他呐喊出声:
“他这样简直枉为人君!”
月光倾洒,伴着另一个人忿忿不平的安慰缓缓流淌进心中,照到内心深处某个未曾被探知的、深深隐埋的阴暗面。
“……其实是我的错。”
阴暗面的主人轻轻道,敛下眉,将光亮敛褪,“是我做了错误的决定。”
张牙舞爪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心中那头压抑着呼吸的怪兽,挣脱囚牢,露出了沾满鲜血的獠牙。
“事情发生前,绥阳姑奶奶来找我,拿着传国玉玺鼓动我篡位,说父皇和大皇兄已经失去了大梁的脊骨,权柄唯有交到我手里她才有脸去见沈家的列祖列宗。”
“绥阳姑奶奶巾帼女杰,是我优柔寡断了,所以才让大皇兄有机会找到我,痛哭流涕说他也是沈家人,知道错了会抵抗到底的。”
“我知道大皇兄此举只是权宜之计,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了他。”
即便节节败退,君权还在上京一日,国家就还有希望。
百姓会期待胜利,将士会拼死抵抗,上京明珠不落,大梁意志尚存。
然而那一天,穿城而过的铁骑踏碎一切,也嘲笑着他的自以为是。
“是我把禁军交给他的……倘若不是我,他不会那么顺利杀到祝衍,也不会如此轻易就打开了城门。”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来自前世的呓语,上京的满目疮痍压在身,支离破碎成地狱的惨叫。
“不会再发生了。”
难以想象他那时会有多么绝望,岁檀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搂住他的脖子,小声承诺道,“不会再发生了。”
“你呢?”
良久,从种种情绪挣脱出来的沈凌云轻声问道,“你身上也背负着什么秘密吧。”
毫不意外他早就有所怀疑,岁檀颔首: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这个世界,对我原本生活的那个世界来说,是一本书。
你是书中的天道大男主,有‘一定能活到大结局’的主角光环,按理说应该是遇佛杀佛的,然而某一天不知道作者抽了什么风,入侵了好多‘金手指’,因此这个世界才变得一团糟。”
“‘金手指’?”察觉到陌生词汇,沈凌云愣愣重复道。
岁檀点头:
“就像隐身、驭尸,还有孟世子的捡漏,这些实际上都是金手指。”
“你也有这个‘金手指’吗?”
“我和他们的不一样啦。”
说到这个她还有些自豪,忍不住昂首,“我没有单独的金手指,但我可以无效掉别人的金手指。”
“只要能察觉目标身上的某个异样或者知晓正在施行的金手指是什么,锁定目标,就可以无效了。”
眼看他还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她解释道:
“入侵到这个世界的金手指分两种,一种是对单人使用的,例如隐身捡漏这些是只能作用在自己身上、姨娘的解语花只可用在手能触碰到的人身上。”
“而另一种是群体技能。”
她顿了顿,“例如你曾见过的,那场大范围战场‘驭尸’。”
沈凌云沉默地听着,半饷后轻轻问:
“所以,那也不是什么天道不公、起死回生的天谴,就只是金手指而已?”
“对!”
岁檀重重点头,“大梁士兵即便是死了,也不可能把剑刃指向你,大皇子背叛大梁没错,可你一直也是他们敬爱的三殿下。”
仿佛一记重锤砸在心头,随着那声胆颤,长久笼罩于此的阴霾被渐渐驱散,半遮半掩地露出里面千疮百孔的淋漓。
时时萦绕在耳边的惨叫和哭泣慢慢远去,蜕变成少女充满活力的叽叽喳喳,平静地不可思议。
他在这份难能可贵的平和中又走了会,突然开口。
“那你呢?”
“我?”
“你的‘金手指’,也有作用范围吗?”
“有,”岁檀得意洋洋地掐起腰,“但也可以相当于没有。”
“我可以无限开大范围,只要能锁定住目标就都可以无效。”
“就是……”
她吞吐着,有些不知道应不应该坦白,但沈凌云立刻察觉,站定脚步追问道,“什么?”
覆在腿上支撑的手掌下意识收紧,俨然已是风声鹤唳,岁檀赶忙道:
“金手指是需要消耗自身能量的,越是大范围越需要。”
“而为了与之对抗,倘若对方开的是个大技能,我便也需要开一个同样的大范围来无效,这样需要消耗的能量就远比平时无效姨娘他们用的多。”
沈凌云张张嘴有话要说,岁檀眼疾手快地抢先搂住他的脖子,三言两语搪塞起来:
“平时的小范围虽然也需要消耗,但无碍的啦,我多吃几口就补回来啦,不许担心!”
“……那你不可以再涉险。”
他沉默了会,再次强调道,“说好了,若是你遇害,我也不会独活。”
“不会的。”
她将脑袋重重埋进他的颈窝,郑重承诺着:
“记得我说过的吗,我可是来帮你的。”
“沈凌云,我为你而来。”
“所以,我们一定会长命百岁、安然活于盛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