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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思诚如实相告,“斯立兄(刘跂字:斯立)走的那日,我在家里听家严训话,趁父亲分心之际让德甫去送行了,斯立兄谢他相送之谊,给了他东坡的字,把他高兴得忘乎所以,结果,一不小心被家严给发现了。素日对他的不满,一并都发泄了出来,那日他还挨了几道板子。”
“咳咳~” 谢克家将急咽下的肉咳了出来。缓了口气,续道:“ 德甫,这下可真是触上霉头了。
他稍作思考,又道:“姨父在官场也是身不由己,如今新党得势,对刘公都是避之不及,让你们避嫌,也在所难免,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呢,他生气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骂两句就是了,何至于动怒到家法来训诫?”
赵思诚抬手抚额,无奈道:“任伯兄有所不知,父亲与苏(苏轼)、黄(黄庭坚)二人不仅身属异党,而且私下里还有过节,德甫收集苏黄二人的字,父亲焉能不光火。”
谢克家咀嚼着口中的肉,思绪也在不停翻转。
姨父早在作德州通判时就已是新党一员了,苏轼与黄庭坚却是与之对立的旧党人。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元丰年起随着皇权交替两党就开始更迭执政,党争是愈演愈烈,无论哪一党上来,都会变本加厉的反攻倒算,若再参杂些个人恩怨,更是水火难容了。
沉默有时,谢克家才又开了口,“德甫一心扑在金石上,心里有所寄托,受了些委屈,也能自我纾解,倒是你……”
他深看着赵思诚道:“人生不如意十之九八,心有所寄,方能过得去。若非生于官宦之家,你也不会有那么多意难平了。不过,托生在庶民之家,虽无政见之争,遭黜之忧,却也摆脱不了饥馑之患,劳碌之命。孰重孰轻,自然分晓。既生于官宦之家,父子人伦也断不了,无所逃于‘学而优则仕’这一条路,与其感叹,莫如乐道前行。”
谢克家说着悠悠侧过首去,瞩目之处是河岸边赶脚的汉子。
那人正赶着一头毛驴,鞍鞯两侧吊着沉甸甸的货,牲口累得口鼻里直喘出白沫,牵驴的人也是满面尘灰,刻满了风餐露宿的艰辛。
赵思诚跟着看去,半晌不语。
沉默间,琵琶声时断时续地自河上的花船处飘来,此刻正是妓家开张时。
瞥了眼画舫,赵思诚勾了勾唇,哂道:“若说东京城的两大风物一个在官场,一个在风月场。二者天壤之别,地位悬殊,可本质上却无差别,妓家为了博缠头卖艺卖色,却也是堂而皇之;官老爷们为了争权夺势,出卖良心,却要煞费苦心地示假隐真,孰是孰非?”
略一顿,他叹出一息,“我也知道我可行之路唯有入仕,然而如今的朝堂,学问是其次,政见倾向才是擢拔升迁的标准。居庙堂之高的人,哪个又不是曾经饱读圣贤书,怀揣理想的士子,只不过在官场中浸淫久了,变得面目可憎罢了。”
“任伯兄也知道,愚弟我非钻营取巧之辈,素来不擅投合逢迎,阳奉阴违的那一套。”
谢克家点了点头,“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
沉思良久,他继续道:“世人读书,大多专为名利,入了仕便把学变成了术。可有一点,你须晓得,官场即人事,人事即权斗,朝堂上,人人皆自是其是,非人之非,互相攻讦是常态。自古以来朝堂便是党同伐异。不过,正所谓世间万物,无处不道。隐于山林为道,彰于庙堂亦为道,官场中斯文败类虽多,却始终有值得为伍的贤良方正之人,就看你执心立身于何地了。道甫啊……”
谢克家斟酌了一下字眼,语重心长道:“不为功名读书,固然是读书人的本分。可人活于世总免不了俗,君子处世不必纤尘不染,当晓得与世推移,和光同尘。好在国朝至今也没出第二个李林甫,也不曾闻“野无遗贤”的谬言,所以,我劝你还是该积极应举。”
同样是一番安身立命之说,听在耳中却远比父亲的话更能让他接受。
“任伯兄言之有理,科举,总是要考的……”
赵思诚晃了晃酒盏,笑意清浅道:“不过,能否如任伯兄一般一举中第,我还真无信心,只能随缘了。”
“能不能一举中第,自然要看你的心切程度。” 谢克家笑道。
正说着,一声尖长的禽鸣自晴空传来,二人转首望向帐外,只见一只仙鹤正展翼云间,丹顶雪羽极尽风雅,九清为之润了一色。
呆望了半晌,谢克家悠悠一叹:“好风仪!”
“听说端王府常有双鹤降临,都说是祥瑞之兆。” 望着仙鹤,赵思诚神思飘远。
谢克家略一怔,朝他一笑,“好风仪非禽也…… 是那一位。” 他向河畔扬了扬下巴。
赵思诚转首望去,只见埠头上立着一位文士打扮的人,看上去已年近半百,但精神矍铄,看不出一丝沈腰潘鬓的支离,身上只随意一领白布直裰,却是风盈广袖,飘飘飖之貌,风雅有余。
“那是何人?”
谢克家道:“绣江李文叔(李格非,字),曾任太学博士,现如今在何处供职我也不大清楚。”
赵思诚知道谢克家一直就读于嵩阳书院,并未入太学,不由一问:“任伯兄还真是交际广泛,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这位?”
谢克家道:“我岳伯叔与这位走得很近,所以从岳父那里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传闻,据说这李文叔颇有些耿介傲骨,首重名声,他在郓州为官期间,日子过得十分清苦,郓州知州建议他做些兼职来补贴家用,他却一口给回绝了。”
“又是个不善曲辞谄媚的……” 赵思诚望向李格非若有所思道。
“是啊……” 谢克家点了点头。
“所以纵使满腹经纶却在太学院任职多年。官场有一句‘千官万官莫当学官’之言,国朝学官的年俸并不优厚,可对为师者的学问却要求甚高。”
赵思诚道:“能与表兄的亲家同道为朋,必然非才疏学浅之辈,该有几篇名动的文章吧。”
“有!” 谢克家回道:“他工于经学,善论文章,还曾受知于东坡先生。有时间的话你不妨读一读他的《洛阳名园记》,便可知何谓奇情恣笔,踔厉峭拔了。”
“对了……” 谢克家心生一念,“我这就去向他问个安,借此机会为你引见一下,他日若你有幸程门立雪,黄金榜上必不失龙头望!”
此时的赵思诚对于考取功名尚无执念,口中龃龉道:“还是…… 下次吧。”
见他意愿飘淡,谢克家也不便强求,“也罢。”
对于表哥的一番美意,赵思诚觉得有点慢待无状,想了想,转过了话题。
“嫂子的病还未痊愈吧,到了任所总得有人照料起居,仅带一名僮仆可够使唤?”
言及内人,谢克家眉目间起了一丝忧色,“哎~ 我一人辛苦倒也无妨,只怕你嫂嫂不将养好就赶去任所。”
常言道,人生有四喜,谢克家在而立之年就已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娶的妻又是望族晁氏。可谓人生赢家,然而,世事无常,谢克家踌躇满志时,他娘子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
望着身上的裥衫,谢克家有一瞬的恍惚,想起娘子强撑着病体挑灯缝衣的情景,不由得一阵心酸。
暗自伤神了须臾,才吩咐了厮儿将行李安置到了船上。
见李格非心无旁骛地望着系缆的船,谢克家转向赵思诚道:“一家子喜相逢,想来也无暇他顾,我就不去惹那个嫌了,还是与你多说会儿话吧。”
二人边说边往江边走去。
斜阳冉冉西下,江面映霞彤彤,徐徐晚风里细长嫩黄的丝绦悠悠扬扬地飘拂着,透过柳条,只见一个窈窕身影正盈曳出船舱,缓缓踏上了船舷。
谢克家抬眼一看,笑道:“想必那小娘子就是他女公子了,还颇有些父女相!听说她还会赋诗填词。”
赵思诚目光一跳,暗道:“她?怎么可能!”
谢克家也薄淡一哂,“话是这么说,可这年纪,作小诗都未必能填对词格,能将一本经书囫囵个读完就已……”
他言语倏忽一顿,目光扫到了小娘子提着的竹制盒上。那提盒既不是妆奁盒,又不是食盒,却是盘都丞。
寻常的小娘子出远门时都是妆奁盒不离左右,而这位……
最后出舱的小童抱缠着小娘子的胳膊,口中咕咕哝哝央求着什么。
“哎呀,迒儿,你且安分些,回头我给你做就是。” 小娘子双手吃力的提着盘都丞,喘着气道。
一个青年最先下了船,他将箱笼往地上一撂,向船上喊道:“妹妹等着,我去帮你提。”
少顷,他噌噌噌复登上了船,一接过盘都丞便嚷道:“咋这么重,你都放了些什么呀?”
那童子嬉笑道:“嘻嘻,迥哥哥连这都提不动,还夸口说能弯弓射天狼呢,尽吹牛……”
旁边的妇人瞪了孩子一眼,颇有微词道:“能不沉嘛…… 两方淄州砚,水丞,笔洗,墨床,你阿姊可是将你那份也一并都带了,瞧瞧你,就知道一味贪玩,作甩手掌柜,还好意思说嘴?”
童子调皮一笑,“我可不学阿姊愚公移山。”
听着这一家人的对话,赵思诚不由一笑。
谢克家忽地想起了岳伯叔与他闲谈时说过的一番话。
“据说这李文书对女儿的文教很是上心。”
赵思诚随口道:“缙绅之家多设闺门学塾,不过教些《内则》,《女戒》而已……”
谢克家摇了摇头,“这李文叔却是另类,他让闺女与侄儿一齐进泰山书院受教,经史子集,一门不落地学。她能作诗填词,看来洵非虚语!”
赵思诚不敢置信地拿眼去打量,约莫那小娘子刚过笈笄,鬟髻绾得娥娥拥翠,一双水润清眸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似乎对京城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可京城的风物再好看也不及她那双灵动的妙目。
仿佛有什么东西自赵思诚的心间漾开,脑海里蓦地闪出一个句子来,“豆蔻梢头藏娇处,这般颜色成桃夭…… ”
谢克家看了看天色,侧过头道:“道甫,你回吧。我这就上船了。”
兀自恍兮惚兮,赵思诚根本没听见谢克家的话,直到谢克家登上了船,方喊了句,“任伯兄,将你用过的《三经新义》借我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