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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里尺地寸土与金同价。多数京官无法在京置宅,是以典房和租房者居多。不是自家私邸,自然也无人将钱用在捯饬修整上。而李格非的僦居“有竹堂”却被打理得一派幽胜。
位于经衢之西的“有竹堂”,面积不算轩敞,只有二进小院。李格非于元祐三年作太学学官时租得此宅,闲暇时便在南轩洼地栽种了数根竹子。此后经年,他离京外放,于今年初被召还回京,再租此宅时,南轩处已是新篁成片,直指云天了。
仲春时节,风轻水软,修竹砌傍的庭院翠色涟涟,呈出一派清新幽静之景,澹泊其中浑然可避车马喧嚣。
彼时李格非已下了朝,正入门走过石子漫的甬道。夕阳透过竹叶间隙斑驳错落地洒在他身上,一身绿色朝服竟似沐了斑竹的风雅。
管家忙迎上来道:“老爷辛苦了!您看,家里还需要再添置些什么?”
李格非道:“娘子来了,且听听她的意思吧。”
管家点头道是,又不胜感慨道:“这下可好了!老爷一家总算可团圆了。”
李格非脱下朝服换上了直裰,解颐道:“是啊~ 这么多年娘子她一人照顾儿女着实辛苦,也该让她自在一些了,迒儿定是长高了些,照儿……”
说到女儿他不由怔忡,默了片刻,问:“这两日可有信件?”
“有!” 管家马上想了起来,“今日上午来的,递夫说是从齐州寄来的。”
言罢,管家转身去书斋拿了信来。
李格非拆开了信件,信是女儿写给他的感恩谢书,自女儿六岁起,每年的花月初五,无论他人在何处都会收到女儿铭感五内的蓼莪诗。
花月初五,这个日子,他又如何能够忘记!
一张苍白的笑脸在他记忆深处悠然回转。
元丰七年丁卯初五,是女儿的诞日,亦是他与爱妻天人永隔之日。
想起故人来,他不由叹出了幽深低徊的一息。
“老爷,太平车都备好了。”
听到小厮禀告,他忙收敛了心思,“好,这就出发,去码头接人。”
广济河水自永顺门流向汴京外城,再由善利门东流济州,下接济水,因黄河泛滥,水道渐趋浅涩,运力也大减,不过元丰七年注了河水,又经过一番疏浚后水量即增。
一开春,官艘贾舶便在这条河上往来穿梭地热闹不歇。
夹河岸边的垂柳已是葱葱茏茏,青枝绿叶间飞燕唧唧喳喳地闹着春意,都门渡口为接风饯别之用已设了几处帐篷。
酉时将至,相逢别过的人已散尽,只剩寥寥几人零散地分坐在了两边。
临水席间坐着一青年,他垂眸望着手中的茶盏,似乎在等什么人,意态甚是聊赖。
忽然一阵风猝然扑面,再睁眼时他面前落下了一道人影。
“道甫,不好意思。有事耽搁,让你久等了。”
被唤作道甫的青年忙起身一礼,“哪里,任伯兄雁塔题名,愚弟都没去道贺,已是失了礼,今日上任定武,我不来相送就说不过去了。”
谢克家字任伯,今年中第。他面前的青年,是他姨表兄弟,当朝礼部侍郎赵挺之的仲子,名思诚,字道甫。
他二人年龄虽不相近,言语上却很投契。
“客舟出发还要等上一个时辰呢,来,坐下来陪我喝一杯。” 谢克家笑着向赵思诚道。
跟着谢克家的厮儿很是机灵,“小的这就去沽酒,佐酒的菜…… ”
“买只烧鹅来。” 吩咐了厮儿,谢克家转向赵思诚笑道:“我记得贤弟就好烧鹅这一口,春鹅秋雏,这时节鹅肉最是肥美。”
一炷香的工夫,厮儿沽来了一壶酒。
酒盏相碰,浊酒入肠,兄弟二人说起话来却清白如水。
“若我所料不差,那日你没来向我道贺,是在跟姨丈怄气呢吧…… ”
谢克家拍了拍赵思诚的肩头,开解道:“你也当理解,做父母的哪个不希望子孙功名在身。”
“我与家严这点龃龉,也瞒不过任伯兄。” 赵思泛起一抹苦笑道。
“家严一直对我去年没考解试大为不满,听说你及第了,莫名其妙朝我发了一通脾气,话里话外尽在讽刺我相形见绌,那日又刚好……”
他挠挠额头,道:“罢了,不说这些。”
烧鹅一端上来,谢克家便掰开了鹅腿,递到了赵思诚的盘子里。
“你素喜读书,论杂学未必比我少,可科举与学问终是别路,四姨父虽在诗赋上不减秦七黄九,不也因摒了王氏经学,弃了科举嘛,如今的科举,不专《三经新义》,便与及第无缘。”
天色将晚未晚,赵思诚的俊颜却黯沉了一色,“其实愚弟我不是因为被家严说了两句才闹情绪,我是不大想入仕,如今这官场实在不令人向往,就算我本人不在仕途,因家父,也不得不与知交保持距离。”
望着盏中如蚁尸般漂浮的渣滓,他郁然一叹。
“非在官场都尚且如此,入了是非渊薮之地,不知还能否做个寻常人。”
赵思诚口中的知交,谢克家也略知一二。姨父赵挺之于元祐年得到过宰相刘挚的提拔,姨母与刘夫人有同乡之谊,两家隔壁而住,门挨门,院接院的,简直亲如一家,刘挚的长子刘跂与赵家兄弟也亲如手足。
谢克家道:“听闻刘公被贬了,不知刘大郎眼下是何情形?”
“殃及于党争,他也随乃父去了新州。” 赵思诚恻然一叹,低声咕哝了句,“明摆的报复……”
谢克家转顾左右,见四下无人,问道:“同文馆那里倒也传出些轶闻,不过听你这口气,刘公此番是遭人陷害了?”
赵思诚垂眸半天不答,却问,“任伯兄可知元祐年的车盖亭诗案?”
“略知一二。” 谢克家饮下一口酒,幽幽道。
“先帝崩后,宣仁太后垂帘,朝中官员陆续换成了太后觉得可靠的旧党人,新党宰相蔡确被排挤出京后在车盖亭提了首诗,因内容涉嫌谋污东朝(宣仁皇太后),旋即就被贬到了岭南…… 政局一旦有变,首当其冲的必然是党魁。”
顿了一顿,他续道:“不过也是应了那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话。当年新党得势,搞出个乌台诗案,让反对新法的苏东坡命悬一线,元祐年旧党陆续回朝,如法炮制出了车盖亭诗案,也算是对乌台诗案的现世报了。”
谢克家一面说着,思索着问道:“这…… 刘公被鞠狱可是与车盖亭诗案有关?”
赵思诚闷声一嗯,“说起来……”
话到关节处,他眉头一蹙,端起盏来一饮而尽,空盏落下,闻来他一声长叹。
“哎~ 皆因姑丈的一封信,刘大郎才跟着乃父蒙了难。”
谢克家闻言惊得半天没咬出一个字来,良久,他将上身向前倾了倾,追问道:“你是说邢大人参与了此事?”
邢大人——邢恕,正是赵挺之的妹夫,赵思诚的姑丈。
赵思诚悻悻然点了下头。
“那封信里是不是涉及到了官家?” 谢克家揣测着又问。
赵思诚低低道:“信是文及甫(太子太保文彦博之子)寄给姑丈的,信上说刘公欲图不轨,曾协助宣仁太后预谋废了今上,改立雍王为帝。”
“刘公作为旧党首臣,弄权是必然的,但是……” 谢克家手中端着的酒盏放了下来,眼中透着疑惑,徐徐摇首。
“图谋废帝,恐非属实。”
赵思诚应以一声哂笑,“自然是子虚乌有……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今的党争搞起人来是愈发没了底线。”
他自斟了一盏,仰首饮尽,酒盏重重落下,内心壅滞却不得排遣。
赵思诚默然不语,心里却是百转千回,意绪难平……
有些话就是面对关系笃厚的表兄亦是道不出口的,身为人子自然是要避亲者忌讳。
刘跂随乃父去新州的那日,他本要去相送,不料却被父亲断喝一声。
“这么大了,还不识时务?官场之内,势利所在,君子之交,不切实际,该割席时当割席。”
望着父亲铁青的脸,赵思诚忆起了多年前煌煌高堂里的煌煌之言。
“你们去了刘府,一定要遵刘府的向学家风,要向大郎多学多问,刘大郎学问人品可谓一流,人生得遇良师益友是件幸事,切莫错失良机……”
刘跂堪当一夸,器识弘旷,不仅精于易学,还懂金石,擅音律,更抚得一手好琴,性情也相当随和。
父亲怕他兄弟俩沉湎于清玩雅趣,只让他们读有益仕途经济的“正经书”,直到遇见了刘跂,始知学问不只在正经书上。
弟弟受其影响,更是迷上了金石。
他也从俗拙少年长成了略通雅道的青年,这些变化皆有赖于刘跂拳拳在心的引导。
他尤其爱看刘跂那带有鼓励意味的一笑,也不知这些年他有没有笑过……
赵思诚只觉心里堵得慌,正要举盏一饮而尽时,谢克家一把将盏夺了过去。
“欸~ 别这么喝!吃点佐酒菜。”
见赵思诚搛起一块肉送入了口中,谢克家满意地笑了笑。
赵思诚心头为之一暖。“看我,说是来为你饯行,却尽在这里发呆了。”
他提起注子,先为谢克家斟上一盏,又给自己满上了一盏。
“此去经年,不知何日能再见,愚弟,一祝表兄身体康健,二愿表兄仕途顺遂!”
二人相顾一笑,双双仰首饮下了盏中酒。
放下酒盏之际,赵思诚想到了弟弟,遂道:“德甫(赵明诚,字)原也是要来相送的,奈何他们太学院今日有仲月论试,脱不开身。”
谢克家笑道:“告诉他,我心领了。唉,他最近过得如何?”
“最近他比我还糟糕。”
“哦?……” 谢克家露出一丝讶然。“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