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这封信,沉默良久,薛槐拿出火柴,将信纸点燃烧净,又找来纸笔回信。
信中言简意赅,只说当年之事有误会,舅舅无须担心,也不用插手,过阵子自己打算回北京,届时再去四川看他。
末了,又让对方保重身体云云。
他与舅舅通信并不多,以防万一,都是用化名,请人代拿代寄。
出门将信交给人帮忙去寄送后,回到巷子,远远便见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正站在自家门口。
薛槐眉头微蹙,正要继续上前,那两人已经见到他,拱手道:“薛公子,我们家老爷,请您去府上一起吃个饭。”
两人没报名字,他也没问。
如今派人请他上门吃饭的,除了霍正鸿还能有谁?
他与两人客气回了一礼:“有劳二位了。”
这厢的攸宁,自打他爹派去请薛槐的两位家丁出门,她就让人开着门,自己趴在门口眼巴巴望着。
坐在正院花厅的霍老爷子,让人去把人叫回来,以失败而告终后,忍不住摇头叹息:“都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我们霍家这个还没嫁出去,心就已经飞了。”
霍太太笑道:“年少情浓嘛!”
霍正鸿先是撇撇嘴,继而又笑着摇摇头:“但愿那薛槐当真是靠得住的。”
霍太太道:“我虽只与那薛公子打过一次照面,但看起来确实是个很端方的男儿,都说相由心生,应该不会有错。再说了,攸宁光是哥哥就有四个,还当真怕她被人欺负了去?要是攸宁去了北京老爷您不放心,就让老四在北京多留几年,在旁边看着。”
霍正鸿笑着摆摆手:“算了,攸宁也不是寻常小女儿,从来只有她欺负人的,哪有人有本事欺负她?”
“这倒是。”霍太太笑道,“我看养女儿的就该老爷这样养,养得太娇贵柔弱,容易吃亏。”
霍正鸿道:“这是我一个人把攸宁养成这样的么?你们谁没点贡献?我每次要教训她,你们一两个都护着。”
话虽这样说,但语气分明带着笑意,显然对女儿的与众不同颇有些得意。
这厢霍正鸿与太太说着,那边薛槐终于被家丁领上了门。
趴在门口的攸宁,远远瞧见他,面上一喜,跳起来用力挥手,高声唤道:“薛槐!”
薛槐抬头,朝霍家朱红大门看去,只见女孩笑靥如花,一双圆眼睛弯成月牙。
薛槐原本因为舅舅的信,而略有些沉重的心情,不由自主放松下来,他展眉轻笑,抬手回应对方。
几日不见,攸宁哪里按捺得住,不等人走到门口,已经小跑着出门迎接。
也不管周围还有下人,直接挽住对方胳膊:“哎呀,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有多想你。”
她说得坦坦荡荡,旁边家丁和门口丫鬟婆子都有点不好意思听。
薛槐面颊也忍不住一热,小声提醒道:“有人在呢。”
攸宁却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没事,反正他们都知道你是未来姑爷。”
小丫鬟们听得直捂嘴偷笑,还是管事妈妈上前拉过她:“小姐,你瞧瞧你把薛公子脸都整红了!”
攸宁歪头瞧了眼薛槐,果然见他面颊有些发红,不仅不收敛,反倒愈发来劲,干脆伸手戳了戳他的脸,促狭道:“哎呀薛槐,原来你脸皮这么薄啊!”
霍家的下人对自家小姐是个什么性子,自然清楚得很,见未来姑爷被闹得脸红,不由得好笑又有些同情。
好在薛槐虽然脸皮不如攸宁厚,但到底稳重从容,只将她的手捉下,低声哄道:“攸宁,别闹了!”
攸宁这才笑嘻嘻收了手,又想到什么似的,低声道:“放心吧,今天我爹把你叫来,是有好事要与你说。”
薛槐轻笑:“什么好事?你不先给我透露一点?”
攸宁朝他狡黠一笑:“我爹让我先不告诉你,我可不能出卖我爹。”
“明白。”
攸宁亟不可待拉着他朝花厅走,远远就唤道:“爹,薛槐来了。”
“进来吧!”
攸宁也知光天化日拉着手不成体统,在下人面前就也罢了,在她爹眼前,老家伙只怕是看不惯。
于是进门之前,便将挽着薛槐的手松开。
“爹!”她蹦蹦跳跳先跑进屋。
霍正鸿瞪她一眼,又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薛槐。
比起跳脱的女儿,这年轻人就着实要稳重太多。
两人分明是南辕北辙的性子,也不知怎么就看对眼?
要说这天底下最最不讲道理的,恐怕也就只有男女之事了。
薛槐上前拱手揖了一礼:“茂青见过霍督军霍太太。”
霍督军摆摆手:“不用多礼!”
“来来来,快坐!”攸宁不等他爹发话,已经亟不可待拉着薛槐落座。
霍督军又是瞪了女儿一眼,没好气道:“大庭广众,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攸宁眨眨眼睛,一脸无辜:“明明就只有爹和母亲,怎么就是大庭广众了?”
薛槐又行了个礼:“督军息怒,攸宁只是担心我拘谨。”
霍正鸿皮笑肉不笑道:“你们这还没成婚,就一条心了。”说着伸伸手,“坐吧,免得回头攸宁说我苛待你。”
攸宁不满地嘀咕:“我是那种人吗?”
薛槐则是拱手道:“多谢督军。”
说罢,从善如流坐下。
霍正鸿终于又恢复惯常的和颜悦色:“茂青不用拘谨,今日叫你来,就是一起吃顿家常便饭,再聊点你和攸宁的事。”
说着让候在一旁的下人为薛槐斟茶,霍太太则吩咐人上菜。
等茶水饭菜都上齐,霍正鸿便让人下去,花厅里只剩下老夫妻和薛槐攸宁四人。
“来,吃饭。”霍正鸿招呼道,“听说你爱吃辣,我专门让厨子做了几样辣菜,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说话间,攸宁已经夹了一筷子辣子鸡放入薛槐碗中:“我家厨子做这个辣味的鸡不错,你肯定爱吃。”
又想到什么似的,夹了一筷子清蒸鱼肚放入霍老爷子碗中,笑眯眯道:“爹,你吃不了辣,多吃点鱼。”
薛槐低笑出声。
霍督军无奈地摇摇头,一边慢条斯理动着筷子,一边似是随口道:“茂青,你父母不在了,家中可还有关系亲近的长辈?”
薛槐犹豫了下摇头:“没有。”
“行,既然如此,那你与攸宁的事,就由老夫全权做主了。”
薛槐抬头看向对方。
攸宁则是桌下戳了戳他,悄咪咪对他挤眉弄眼。
薛槐犹疑问:“不知督军……”
攸宁赶紧接话道:“哎呀爹,你有话就直接说吧,别故弄玄虚了。”
霍督军瞪她一眼,继续不紧不慢继续道:“攸宁今年刚年满十九,虽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你也看到了,她还是个孩子心性,又有心继续求学……”
“哎——”攸宁不干了,拿着手中筷子敲了敲桌,“老头子,你什么意思!”
“你给我闭嘴!”霍正鸿被她嚷得脑仁发疼,没好气地喝道。
见攸宁要站起来与父亲干仗,薛槐赶紧轻轻拉了下她的手,低声道:“攸宁,你让督军把话说完。”
攸宁这才哼了声作罢。
霍正鸿继续道:“茂青你呢,也尚且年轻,虽说成家立业,成家二字在前,但男人还是该有了能安身立命的事业,才适合做人丈夫。”
薛槐点头,不卑不亢应道:“茂青明白。”
攸宁却是不以为然,瓮声瓮气道:“你成日讲这些大道理,烦不烦?”
霍正鸿不理她,只继续与薛槐道:“所以,我想了想,决定让你和攸宁先订婚,等去了北京,你二人学业事业都稍稍稳定再结婚。”
薛槐料想过霍正鸿疼爱女儿,应该不会反对自己与攸宁的事,却没料到对方竟然爽快到,直接让两人订婚。
但旋即一想也是,那晚两人私会被霍大公子抓了个正着,闹得阖府皆知。
做父母的再如何由着女儿任性,也不能不顾女儿名声。
眼下让自己和攸宁订婚,是维护攸宁名声最好的方式,而暂时不考虑婚嫁,想来也是为了多考察他一阵,给攸宁留一条后路。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霍正鸿确实是个好父亲。
无论如何,有了这个首肯,他心头是重重松了口气,赶紧放下筷子,起身深深揖了一礼:“多谢督军成全!”
攸宁咧嘴笑道:“不是我说你老头子,说订婚就直接说订婚,非要先整出一堆陈词滥调,幸好薛槐沉得住气,换作别人都要被你吓跑了。”
霍正鸿没好气地虚指了指她,又示意薛槐坐下,然后朗声笑道:“茂青,我家这闺女什么性子,你自己是瞧见的,回头反悔了可别指望能退货!”
薛槐偏头看了眼攸宁,好整以暇道:“攸宁看似任性,实则纯善赤诚,能遇到她,是我三生有幸。”
说到订婚的事,攸宁没觉得羞赧,眼下他这句话,却让她白皙面颊浮上了一抹红晕。
她压下差点弯到太阳穴的嘴角,轻咳一声道:“爹,你这话就不对,我是人,哪有什么退货不退货,就算日后过不下去,那也是离婚!”
这回霍太太终于忍不住,笑着啐了口:“别胡说,什么离婚不离婚的!”又笑眯眯对薛槐道,“茂青,这父女俩,一个啰嗦,一个口无遮拦,别理他们,咱们好好吃饭。”
“嗯。”薛槐点头,瞥了眼身旁笑靥盈盈的女孩,嘴角也不由自主扬起。
吃完午饭,趁着喝茶,霍正鸿又与薛槐说起订婚的安排。
因为是订婚,又考虑他的身份,便一切从简,挑好日子,在金陵春订个包间,请几位关系好的长辈见证一下便好。
薛槐自是没什么意见。
只是一切太顺利,他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攸宁,你去送送茂青。”
攸宁对这些繁文缛节毫无兴趣,早听得不耐烦,见薛槐道别才从神游太虚中回神,赶紧跳起来:“爹,既然都要订婚了,我能和薛槐出门走走吗?”
“去吧去吧!”霍正鸿不耐烦地摆手,不忘补充一句,“茂青,记得天黑前把人送回来!”
薛槐拱手:“伯父放心,先前是我有失考虑。”
攸宁朝霍老爷子说了句“老古董”,便亟不可待推着薛槐往外走了。
薛槐轻笑:“霍伯父若都算老古董,那些遗老遗少该叫什么?”
“谁知道呢?反正我遇到了要捏鼻子跑老远。”
两人说说笑笑往外走,刚走到大门口,便迎面撞上回府的霍大公子。
宗西的目光几乎是瞬间落在两人握着的手上,浓眉不由得深深蹙起,看向薛槐冷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攸宁赶紧挡在薛槐跟前,道:“大哥,薛槐是爹叫来谈订婚一事的,你可别再乱对人发火。”
“订婚?”
“是啊。”攸宁有些得意地点头,自打被大哥逮住幽会,近日大哥对自己态度实数恶劣,显然是不同意她与薛槐在一起,先前她还有点心虚,但如今有亲爹做后盾,她自然是理直气壮起来,“是啊,爹让我与薛槐先订婚,就等着看日子了。”
宗西只觉近日心中那团郁结之气越发浓烈,不由自主握紧拳头,但到底还是冷静下来,只将目光移开,看向攸宁淡声道:“早点回来!”
“知道啦!”攸宁赶紧拉着薛槐跑了。
跑到大门外好一段,她才拍拍胸口,小声道:“也不知怎的,我觉得我大哥最近有点瘆人,他不是一直挺器重你么?怎么这么反对咱俩的事?”
薛槐回头看了眼霍家阖上的大门,随口问:“大公子不是你亲大哥吧?”
“啊?”攸宁愣了下,嚅嗫道,“你不提我都差点忘了,你看出来了?也对,他和我们长得不大像。”
犹疑了片刻,她才凑到薛槐耳边神神秘秘小声道:“我只跟你说,你可别传出去。我大哥其实是我表姨的儿子,他爹好像是个什么蒙古王公,前清没落后,北京城一些蒙人贵族回了蒙古,表姨和那位蒙古王公还未成婚就生生被拆散。哪晓得那人走后,表姨却怀了身孕,之后生下大哥便过世了。我没见过那表姨,只听说从小在霍家长大,与我爹跟亲兄妹一样,表姨临终前,将大哥托付给了我爹,我爹便将大哥当亲儿子养大。大哥身份的事,在府中是不能提的,金陵几乎没人知道,都以为他是我爹亲生,毕竟我爹将家业都交给了他。”说着摊摊手,“所以对我来说,他就是亲大哥,跟其他哥哥没有区别。”
“照说他比你大那么多岁,既然是府中禁忌,你怎么知道的?”
攸宁摸摸头:“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大哥的眼珠子比我们浅,我小时候好奇就去问我爹,每次问都要被打一顿,后来还是我三哥偷偷告诉我的,我这才知道自己年幼无知做了错事。”
“那他自己知道吗?”
攸宁撇撇嘴:“大哥从小聪明,应该猜得到,不过我爹那么疼他,他应该也不会在意。”说着挠挠头,“哎呀不说了,大哥就是大哥,不管是谁生的,他就是我们霍家大公子,我的亲大哥。”
虽然薛槐是自己未来丈夫,但大哥的身份,毕竟是霍家禁忌,自己把这秘密说给薛槐,颇有些像小时候不懂事,跑去问爹大哥眼珠子为何跟自己颜色不一样的负罪感。
新年快乐~~
新年粗长的一章,信息量大大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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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六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