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山河·凤求凰 第1章 凤阙残香

建康城的秋霜染红了栖梧宫檐角的琉璃瓦，萧明凰倚着朱漆阑干，看阶前梧桐叶打着旋儿坠入青玉砖缝。

风掠过十二重鲛绡帷帐，带起她腰间玉玦的流苏，金丝缠就的凤鸟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殿下，该用药了。"

宫娥捧着鎏金盏跪在云母屏风后，盏中汤药腾起的热气里浮着几粒朱砂。自三年前楚宫焚毁，明凰便落下心悸的毛病，太医院开的方子总掺着安神散。

明凰抚过玉玦边缘的裂痕，那是楚宫陷落时被火舌舔舐的印记。忽然檐下铜铃骤响，赤色宫绦缠着片梧桐叶跌进药盏，惊起涟漪层层。她恍惚又见那日谢琰立在火海中，青衫染血，剑尖挑着父王的冕旒："公主可要取回这顶冠冕？"

"阿姊！"

少年清越的嗓音破开血色回忆。萧玉衡赤着脚从内殿跑出，玄色深衣松松垮垮挂在单薄肩头，十二岁的少年天子，玉冠歪斜露出几缕墨发。明凰转身时已换上温婉笑意，伸手接住扑来的少年："怎的又不穿袜？"

玉衡将脸埋在她织金翟衣的褶皱里，声音闷闷的："太傅今日讲《盐铁论》，说桑弘羊推行均输法被霍光所诛..."

他忽然噤声，攥着明凰袖口的手指发白。

明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丹墀下跪着个绯袍宦官，漆盘上鎏金请柬映着残阳如血。

"琅琊王氏邀殿下赴望江阁夜宴。"

宦官尖细的嗓音割裂暮色，"王司徒特意嘱咐，说是新得了南海的夜明珠，要请殿下共赏。"

明凰指尖拂过玉衡微凉的耳垂。去年此时，王司徒献上的"夜明珠"实则是北朝密探的暗器匣。

她望着宫墙外渐次亮起的灯火，忽嗅到一缕沉水香——这香气掺着龙脑与苏合，分明是谢氏独门的熏香方子。

"转告司徒大人，本宫必当赴宴。"她将玉衡往殿内推了推，"去把《盐铁论》抄三遍，明日我要考你盐铁官营的利弊。"

暮鼓声震落檐角残叶，明凰望着请柬上鎏金的王氏家徽。

那展翅玄鸟的纹样与谢氏家徽有七分相似，都带着百年门阀的矜贵。三年前谢琰折断的玉簪，此刻突然在记忆里泛起寒光——那日他踏着楚宫玉阶步步逼近，簪头凤喙却始终对着自己心口。

"殿下，更衣吧。"

老宫人捧着沉香木匣趋近，匣中躺着件月白广袖留仙裙。明凰指尖抚过裙裾银线绣的流云纹，这是谢琰当年送来的及笄贺礼。那时他还不是谢氏家主，会在信笺上画只歪歪扭扭的鸾鸟，说"见裙如见云中仙"。

铜镜映出明凰苍白的容颜，金箔花钿贴在额间，像团将熄的火焰。宫娥为她系上玉带时，忽有夜风穿堂而过，掀翻案头《神农本草经》。

书页哗啦啦翻到"龙脑香"那章，三年前谢琰在竹林制药的身影倏然浮现——青衫少年将琥珀色香膏装入玉瓶，说"此香可镇惊悸，公主切记亥时服用"。

"殿下？"宫娥不安地唤她。

明凰回神时发现掌心已被指甲掐出血痕。妆匣最底层躺着个褪色香囊，合欢花的纹样早被岁月磨平。这是谢琰最后一次赠她的生辰礼，后来他们之间便只剩朱雀桥头的刀光剑影。

戌时三刻，宫车碾过御街青石板。明凰掀开车帘，见望江阁飞檐下悬着十二连珠灯，照得江水粼粼如碎金。岸边泊着艘画舫，舫中传来《广陵散》的琴音，弹的是嵇康临刑前最后修改的变调。

"长公主驾到——"

唱名声中，明凰扶着宫娥的手踏上朱漆舷梯。舫内暖香扑面，五枝连盏铜灯映得满室生辉。王司徒执玉卮迎上来，三缕长须随笑声颤动："殿下肯赏光，真令寒舍蓬荜生辉。"

明凰颔首微笑，目光扫过席间众人。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建康城最显赫的世家几乎齐聚于此。

她的视线在谢氏席位稍作停留——空着的青玉案前摆着盏冷酒，仿佛在等某个永远不会来的人。

"这是新罗进贡的夜明珠。"王司徒击掌，侍者捧上鎏金匣。匣开的瞬间满室生辉，鸽卵大的明珠映得锦帐如昼。明凰却盯着明珠下的鲛绡衬布——那上面用暗金丝绣着北朝皇室的狼头图腾。

席间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明凰抬头，见画舫珠帘轻晃，有人执竹杖踏月而来。

谢琰披着鹤氅立在舱门前，发间玉冠缀着颗血珀，映得眉眼如寒潭深涧。三年未见，他周身凌厉之气更甚，像柄出鞘的鱼肠剑。

"谢某来迟，自罚三杯。"他径自走到明凰案前，袖中滑出个玉瓶搁在明珠旁，"听闻殿下近日失眠，这是用终南山雪莲制的安神丸。"

明凰望着玉瓶上熟悉的缠枝纹。三年前她砸碎过同样的药瓶，瓷片划破谢琰的手掌，鲜血滴在楚宫废墟上开成红梅。"谢公子是要本宫承你的情？"她将玉瓶推回去，袖中凤纹玉玦撞在案角，发出清越声响。

谢琰忽然俯身，龙脑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公主可知，上月庾氏送进宫的西域舞姬，袖中藏着淬毒的匕首？"他指尖掠过玉玦裂痕，"这宫墙里的魑魅魍魉，可比楚宫那场大火凶险得多。"

琴声在此刻铮然断裂。明凰看见玉衡最爱的那个小太监跪在船舷边，手中银壶映出王司徒阴鸷的面容。江风突然变得冷厉，卷着谢琰的低语送入她耳中："子时三刻，清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