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有机会选择的话,李槿珊一定不会选择在一个十五的月圆之夜去偷听一个道士和一个成了精的黄鼠狼的墙角。
无边月色潇潇下,不尽惊恐滚滚来。
与李槿珊视线相交的瞬间,宋柠从她颤抖的瞳仁里看出了明显的慌乱,此刻的她,如同方才被符纸震慑的黄皮子一般,进退维谷。
难不成她堂堂嘉苧郡主在抵达天师府的第一晚就要死在一只成了精的黄鼠狼嘴下?
李槿珊有些悲哀地想。
从前听长公主府里的那些老人讲,客死他乡之人多半会变成厉鬼,每每夜半时分便会去寻人追魂索命,踩了狗屎运的,便会有颇为好心的道士为其做法超度,至于运气差一些的……
魂飞魄散都能算得上是善终。
庭院里那小道士的头发被映衬得柔亮,素白的皮肤被单薄的青衫包裹住,整个人透出一股子温和,从李槿珊的角度看过去,月光在她的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那人微微颤动的睫毛像是晴朗山谷里小金线草蜷曲卷翘的绒毛。
李槿珊咽了口唾沫。
有些私心地希望宋柠会是个好心的道士。
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见宋柠突然动了一下,连带着地上的黄鼠狼夜也跟着蠕了蠕,李槿珊下意识后撤,待她站定,却发现宋柠只是换了个坐姿,并没有任何要上前的意思。
那小道士的嘴角依旧挂着一贯的笑意,温文尔雅,无懈可击。
李槿珊突然感到一股说不出口的狼狈。
显然,她面前的道士并没有她所希望的那么好心。
“你耍我?”李槿珊吸了口气,尽量平稳着让自己可以和宋柠对视。
“郡主好雅兴,这么晚了还在这赏月,当心着凉。”宋柠一脚踩地一腿盘卧,把脑袋从左手换到右手上撑着,笑意满脸,关切十分,“不睡觉是因为择床吗?还是想家了?”
“劳小侯爷挂心,我不择床,也没想家。”李槿珊冷冰冰地回道,似乎是觉得语气太过生硬,说完后她又补了一句,“你不也没睡。”
“我?”这一句似乎是勾起了宋柠极大的兴趣,以致脚边那只肥硕异常的黄皮子已经悄无声息地挪出了二里外,宋柠都还未曾察觉。
“十五月圆夜,琵琶峰上山门大开,数不清有多少小妖小兽等着下山,它们占着我逍遥观的地利吸食太阴月华,企图得道成仙。”宋柠笑着对她眨了眨眼睛,随后伸出左手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至于贫道,便是要做它们那得道成仙路上的一块顽石。”
“怎么说?”李槿珊下意识接口问道。
“首先,便是打碎它们的讨封路。”宋柠回道。
“讨封?”李槿珊眉心一簇,这个词好像方才就听宋柠提起过。
“所谓讨封,其实就是一些修炼成精的妖兽得道前要度过的一个劫,倘若此刻有人愿开金口助它们一臂之力,它们便能得道飞升,反之,则它们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的修为都要付之东流。”
李槿珊更加确定了这位道爷不是她预想中的好心道士:“那你在这……就是为了破坏它们辛苦得来的修为?”
小道士的侧脸在月光中有些灰暗不清,半晌才听宋柠阴阳怪气地开口道:“那我在这……也不是为了偷听别人墙角的。”
此言一出,李槿珊只觉得自己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像是有人用带着荆棘的藤条狠狠抽过。
宋柠确实不会同人起正面争执,此人为数不多的好处就是不与人争嘴上便宜,可软刀子一般的三言两语间,便能将人的骨肉划破,露出白森森的筋骨和跳动的经脉。
面子、里子一同丢到黄土地里去。
李槿珊此刻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威北侯会在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把人丢出家门了。
“郡主还是把门窗关好乖乖睡觉吧。”宋柠伸了个懒腰,把黄符纸从怀里掏出来,“十五开的不光是山门,倘若碰上一些不好的——”
话没说完,宋柠突然顿住了。
连带着嘴角的笑也僵在了脸上。
原本那只伏在宋柠脚边的黄皮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跑了。”李槿珊有些幸灾乐祸地出声提醒,还没等宋柠继续追问,她又十分乐善好施地继续补充,“就在你刚刚跟我说要打碎它们讨封路的时候。”
宋柠“唔”了一声,自顾自点点头,嘴里不知道嘟囔了句什么,起身拍拍屁股就往屋里走。
“你去哪?”李槿珊有些讶异地出声叫停。
就这么……结束了?
宋柠脚步一顿,莫名其妙地回身看着她:“回去睡觉。”
“那个黄鼠狼……跑了。”李槿珊指着琵琶峰的方向。
宋柠跟着看了一眼:“是啊,跑了。”
李槿珊更一头雾水了:“你不去追?”
难不成就那么放过它了?
宋柠闻言先是一愣,紧接着才像是回过些滋味似的,半是无奈半好笑地叹了口气:“郡主娘娘,我是个道士,降妖除魔已经算是多管闲事了,难不成黑白无常追魂索命的活计也要包揽过来吗?”
明明是一段调侃又揶揄的话语,奈何此人说话时的神态太过赤诚,语气又太过轻柔,听上去满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李槿珊嘴唇蠕了蠕,不知本想说些什么,最终没能开口,任由宋柠走回屋里。
“三棍子揍不出一个好果儿,还真是个木头。”李槿珊有些感慨地想。
就这样,嘉苧郡主正式在那木头的逍遥观住下了。
她在自己的西厢房里睡了一宿,一直睡到第二天卯时五刻,香甜无梦,果然如她所说,没有择床,也没有想家。
第二天清早,李槿珊迎着将出未出的晨光推门而去,门分左右,映入眼帘的场景砸了她个满脸花,嘉苧郡主险些没能站稳——此时天光还未大亮,山里的清晨拢了一层带着露水的薄雾,在那清晰又迷茫间,有位女侠一个马步扎在院里。
……头顶还站了只元宝鸡。
“我莫不是……发臆症了?”李槿珊揉了一把眼,险些觉得是自己睡昏了头。
陀叮铃淡定自若地把元宝鸡从头上拎下来,向着远处随手一丢:“厨房里有我蒸好的千金糕,粥在锅里,要吃趁热。”
元宝鸡扑扇着翅膀“咕咕”叫了两声,又飞回了她头上。
陀叮玲撅了撅嘴。
李槿珊有些瞠目:“你这是练的什么功?”
“扶阳桩。”陀叮铃边说,边面不改色地从元宝鸡的屁股上拽下来一根最长尾羽,“不过跟这遭了瘟的病鸡没什么关系——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要不一起?”
元宝鸡这次不“咕咕”了,直接“咯咯哒”地飞到了院墙上,提心吊胆地看着手中还握有罪证的陀叮铃。
陀叮铃嘿嘿笑了声,紧接着摇晃着手中的羽毛冲它一呲牙,元宝鸡这次连“咯咯”也没有了,直接“嘎”地一声掉到了院墙外头。
……听动静是摔得不轻。
“你不饿吗?不去吃点东西?”
李槿珊还没从一人一鸡斗智斗勇的场面中缓回神,听见陀叮铃突然发问,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去厨房盛了碗粥又拿了几块千金糕,临走的时候想了想,最后折返回头盛了第二碗。
到院子里的时候陀叮铃还依旧维持着原状没动。
“你吃过了吗?”李槿珊把粥放在石桌上,晃了晃手里的千金糕。
“我一会儿吃,等宋木头出来。”陀叮铃深吸了口气,换了个动作。
“小侯爷还没起吗?”李槿珊喝了口粥。
“起了。”陀叮铃将气吐出去,习以为常道,“跪香呢。”
李槿珊端碗的手顿在嘴边,有些难以置信地往祖师殿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半敞的木门里,祖天师的塑像端庄威严贡于台上,香火袅袅间,有一素袍盘髻的小道士正跪立于大殿正中,背影坚毅又倔强。
似乎还带着一股子不服。
“又跪?”李槿珊艰难地把粥咽下去,压低嗓子问了一句。
她怎么记得昨天来的时候宋柠就是在祖师殿里跪着的,难不成这宋家小侯爷来龙虎山就是为了跪香的?
“昨天不是跪过了吗?怎么今天还要跪?”李槿珊看着宋柠那一晃三点头的背影,心里突然泛起一股子同情。
“跪香这种事哪是一次两次就能算了的?那么多供果呢,只怕是这个月月底她都别想起来了。”陀叮铃老神地叹了口气,言辞间毫无愧疚之心,好似宋柠跪香跟她偷供果被发现毫无关系一般。
李槿珊在心中默默赞许了一番这丫头堪比砖厚的脸皮。
“不过她今天跪香倒不是因为供果。”陀叮铃站桩站累了,就地坐了下去,李槿珊给她递了块千金糕,陀叮铃接过来狠狠咬了一口,嘴里含糊不清道,“上个月十五,有个黄皮子趁月圆下山引了一点她的修为,想要以此得道成仙,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后来被梁缇知道了,梁缇那个脾气性格你也知道,芝麻大的点儿事都能给点着了——嗝……”
她一个嗝打得差点先宋柠一步去见祖天师,吓得李槿珊又赶紧给她倒水,拍着背往下顺气。
“我说到哪了?哦,梁缇——”陀叮铃把水咽下去,“梁缇知道以后就让宋木头把自己将修为要回来,结果昨天没办成,今天就被罚了。”
“昨天?”李槿珊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对啊,昨天——唔,其实也不能算昨天,就是几个时辰前,梁缇说那黄皮子一定还会再下山,所以让宋木头提早在院子里等着。”
这话说完,陀叮铃又自顾自叹了口气,唉声道:“不过说来也奇怪,我昨天夜里明明都听见她和那黄皮子说话了……怎么就能让它跑了呢?”
李槿珊有些不自然地提着唇角,跟着一起疑惑干笑,正欲开口顺着陀叮铃的话往下接,就听身后有人打岔说道——
“是啊,怎么就能让它……跑了呢?”
这声音是……
李槿珊猛然转头,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晨光熹微中,宋柠就站在那里,初升的日光打在空气中跳动的尘埃上,如薄纱轻轻将人拢住。
“你跪完啦?”听见声音的陀叮铃叼着半块千金糕扭回头看过去,宋柠冲她微一颔首。
祖师殿里的檀香快要将宋柠腌透了,人刚走过去,深邃馥郁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李槿珊被呛地打了两个喷嚏。
宋柠端着热粥的手顿在嘴边,撩起眼皮:“冻着了?”
李槿珊摆摆手,捏着鼻子没说话。
坐在地上的陀叮玲噗哧一声笑出来:“她哪是冻着了,她这是被你身上的味儿呛着了,宋木头,你在里头那么长时间,不会偷香吃了吧?”
“供桌上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我还是有数的。”宋柠停了停,又道,“不像某些人。”
很显然这句话点燃了陀叮玲的引线。
“哎,你这木头——”陀叮玲作势就要起来,宋柠轻飘飘一个眼神还没怎么发力,陀女侠又悻悻坐了回去,“——木头是块好木头,就是没什么人情味……”
李槿珊把头埋进粥碗里听着她们二人斗嘴,默不作声地勾起唇角。
天势渐渐明亮起来,树梢偶有鸟鸣莺啼,半碗热粥下肚,宋柠这才觉得周身暖和起来。
“你是不是怕宋小侯爷?”李槿珊觑了一眼上下眼皮子打架的宋柠,把头从碗里抬起来,掩唇压低声音问道。
“怕?我才不怕。”陀叮玲十分不屑,“我不过就是打不赢而已。”
“难不成凌天师你就能打得赢了?我看你对他的态度,可算不上恭敬。”李槿珊掏出细绢擦了擦嘴角。
“你说那牛鼻子老道啊。”陀叮玲笑起来,“我跟他比起来,半斤八两吧。”
李槿珊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那老头一身临镜台的修为,放眼整座龙虎山,谁打不过他?”陀叮玲想了一会,又奇道,“不过说来也怪,龙虎山这种风水宝地,是个人进来都能修行得不错,怎么偏偏那老头被困在临镜台多年,始终没有长进呢,诶,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说着,她往宋柠身旁靠了几步,然后抬起胳膊杵了一下,彼时宋柠正在打扫自己剩下的残羹,被陀叮玲冷不丁一撞,粥碗险些没拿住。
“问你呢。”陀叮玲丝毫没察觉到任何不妥,殷切地望着她。
“……知道一些。”宋柠把碗放下,换了个位置坐。
李槿珊望着宋柠略显阴沉的脸,强压着嘴角没吭声。
宋柠道:“是我被小师叔带回天师府那年发生的事,将我从凤凰山救回来后……”
“——那你当年为什么要想不开去凤凰山啊?”陀叮玲打断她。
李槿珊也来了兴趣,传言当年宋柠险些命送凤凰山,还是梁缇出手将人救了下来。
“我脑子有病。”
宋柠面不改色:“你到底是想知道那老牛鼻子的事,还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想不开去找死?”
陀叮玲嘬了一下腮帮,思索道:“先说你。”
“我都说了我脑子有病。”
“……那还是说他吧。”
宋柠冷笑一声,翻了个不甚明显的白眼,重新开口道:“世间武道共有七重,分别是:霄鹤、云彻、临镜台、半步天壤……”
“心游万仞、天在水、大道归一。”陀叮玲拖着尾音不耐烦地打断她,“这都我知道了。”
“她也知道么?”宋柠一指李槿珊,后者明显还处于状况之外。
陀叮玲瘪了瘪嘴:“那你继续吧。”
宋柠深纳一气,复又启唇,可嘴长了半天,愣是连个音都没能发出来。
“怎么?”李槿珊疑惑道。
“……我忘了说到哪了。”宋柠深叹一声,表情无奈。
反复几次,陀叮玲也没了兴致,大方地挥着手就此作罢:“算了,别说了,等你想起来前山的那些人都该出来练功了。”
却没想,此话刚一出口,宋柠“腾”的一下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望着初升的日头,愁眉紧锁,焦急往外迈步。
“哎——你去哪?”陀叮玲在身后喊了一声,却没能叫停脚步。
不说就不说,怎么还翻脸了?
宋柠头也不回,推门而出:“去跪香!”
李槿珊同陀叮玲对视一眼。
还跪?!
宋柠一出门就是两天,不光人没见着,连个信儿都没差人送来,要不是龙虎山下有京城的人把守,李槿珊险些以为那木头是偷偷溜下山潜逃了。
好在第三天的时候凌飞仙过来了。
凌天师遢拉着他那快能漏出脚趾的道靴一步三晃,左看看祖师殿,右看看东厢房,最后长叹一声,坐在了院子里。
“宋木头不在。”陀叮玲坐在门槛上托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抱着元宝鸡替它顺毛。
李槿珊端来热茶,替他斟了半杯,茶叶是她在房里翻出来的,满满一罐,看样子还没动过。
“我知道——别薅了,那鸡的脑袋都快让你拽秃了。”凌飞仙呷了一口热茶,还没入喉,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立刻皱了起来,“这是什么玩意?”
“箱底翻出来的茶叶,有什么不妥吗?”李槿珊自己倒了一杯也跟着尝,除了刚入嘴时有些苦涩外,也不至于难以入喉,“我尝着也没坏啊。”
“小山萝卜,又名苦丁,苦涩之极。”凌飞仙把杯子推得老远,有点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你自己留着喝吧,贫道可无福消受。”
“不给他喝,好心好意给他倒茶还嫌东嫌西的。”陀叮玲把元宝鸡放开,掸了掸粘在身上的几片羽毛。
“——老牛鼻子,你来做什么?宋木头也不在,要是找消遣你不如在前山待着,我们这儿庙小,容不下你这尊活佛。”
“福生无量天尊!”
凌飞仙本来十分惬意地坐在石凳上,听见这句话,赶忙站起身冲着里头的祖师殿作了好几个揖,嘴里还不住地跟着念叨“祖师爷恕罪”,看那样子像是生怕引下什么天雷似的。
“你这丫头!”凌飞仙走到近前敲了一下陀叮玲的脑袋,花白的胡子也不禁颤了两颤,“道门圣地,口出狂言,我看你是真觉得在这逍遥观里太逍遥了。”
“难怪宋柠不指望你们俩。”凌飞仙叹了口气哀怨道。
陀叮玲缩了一下脖子,没顾得上疼:“什么意思啊?什么叫指望不上我们俩?”
李槿珊倒茶的手一顿,也去看他。
“你们两个没良心的,亏了宋柠还将祸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凌飞仙捻着胡须叹息,“那个没张嘴的,自己在梁缇那儿跪了两天了,也没见你们俩去看一眼。”
“她不是说……去跪香吗?”李槿珊问。
凌飞仙嗤了一声:“跪什么香能跪两天?武祖坛前的长明灯每隔三个时辰还得添一次油呢。”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陀叮玲最受不了他和宋柠这种有话不会好好说,非要拐歪抹角的样子,看着就脑子疼,“明明是宋木头自己说去跪香的,怎么又赖到我们两个头上了?”
凌飞仙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面前两个比宋柠还要木头的人,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