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槿珊还没来及看清来人的模样,只觉得眼前像是一阵黑风席卷而过,下一刻天旋地转。
“救我!救我!”陀叮铃三步并作两步,直接闯进祖师殿,“那个那个那个!那个冷面罗刹过来了!”
李槿栅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撞倒跌坐在了地上,而那个“罪魁祸首”却像是丝毫没有感知一般,焦急地来回踱步。
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从视线里跌落,宋柠自然不能视而不见,下意识伸手要去扶她,却没想被陀叮铃半路截胡,这丫头手劲儿大得很,宋柠感觉自己的骨头快被她捏碎了。
“你小师叔肯定是知道我俩偷果子的事了——老牛鼻子,是不是你去告密了?”陀叮铃一记眼刀杀过去,双眸瞪得像是要将凌飞仙生吞一样,“不是说好了让她替咱俩扛着的吗?”
“说好了?”宋柠的热心肠被这句话一锤子击碎,直接忘了自己刚刚要做什么,“让我……替你们扛?”
“哎,你……”凌飞仙狠狠嘬了一下牙花,有点痛心疾首。
陀叮铃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当即就要把胳膊缩回来,却被宋柠反握一把抓住手腕。
陀叮铃心道不好,奈何自己又挣不出来,只能干笑着:“不是,那什么……”
“你们俩还真是父慈子孝,二十四孝图上怎么没见到过二位的画像?”宋柠眯着笑眼,不冷不热地提着嘴角,“您这道袍是新做的吧?怎么,又穿腻歪了?”
她笑得太赤诚,脸上又是一派人畜无害的温和,李槿栅险些以为她要好心去给凌飞仙再做一身道袍。
此话一出,凌飞仙不自觉地惊起了一身白毛冷汗,脑海里又浮现出上次宋柠一把火烧了他道袍的景象,赶紧后撤一步,跟那个嘴上没把门的臭丫头划清界限:“我当时就顺口那么一说,东西可不是我放在你屋里的!”
陀叮铃也把自己往外摘:“我可一口都没吃!”
“那就是说,你偷了果子没吃完,然后指使她放在我屋里。”宋柠的目光落在凌飞仙身上,只在后半句话时稍稍偏了一下脸,她了然地点了点头,很快下了定论,“一个主谋策划,一个糊涂执行,我是该说你们俩配合得天衣无缝呢,还是该说——”
不过没等她把该说的话说完,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就已经先入为主地占据了她灵敏的耳力。
宋柠放开陀叮铃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的动作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
手腕上的力道骤然松懈,变故来得太突然,不光陀叮铃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连坐在地上李槿栅都有着糊涂。
唯有凌飞仙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一道声音随着身形迈步进来:“四柱香都跪完了?”
梁缇来了。
眼见着梁缇的身影缓步进来,陀叮铃吓得心里直打鼓,一个闪身躲到了凌飞仙身后,梁缇扫了一眼,没去计较。
“回小师叔的话,还没有。”宋柠跪得十分板正,后脊挺得笔直,像是有人在她的后腰上绑了一根铁棍子。
梁缇没再去看她俩,而是伸手将李槿栅扶起来,因为脸上表情不太好的缘故,显得语气也是冷冰冰的:“那是谁允许你起来的?”
“弟子知错。”
宋柠自知理亏,也不去争辩,更何况对于梁缇她从来也没试图去争辩过什么——第一是因为梁缇的辈份和身份在那儿摆着,第二也是因为宋柠打不过,至于第三……
梁缇可不像凌飞仙那个破烂老道那样好欺负,对于宋柠这种冥顽不灵的人,梁缇每次出手都没留过情,宋柠的后背上现在还有着上个月被梁缇管教时所留的疤。
整座龙虎山能在梁缇面前施压的人,除了掌教之外,就剩一个李怀阳。
宋柠对于这个小师叔是从心里的怵。
将人扶起来后,梁缇便将手背到身后:“叫人了吗?”
“回小师叔,没有。”宋柠一问一答,乖巧得很。
奈何梁缇却被她这份乖巧惹得蹙紧了眉,言辞间又冷了两分:“没点规矩,起来叫人。”
“是。”宋柠依言起身,规规矩矩地冲着李槿栅行了个长礼,腰是弯下去了,嘴却半天没张开。
她不开口,李槿栅也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那又规矩又冗长的一礼许久未毕,李槿栅险些生出一种她要用这一礼将自己送走的错觉。
陀叮铃也从凌飞仙身后探了脑袋出来:“你等啥呢?”
梁缇搭眼一瞧就知道她肚子里的蛔虫长有几何,鼻腔里催出一段不长的怒气,语气却一反常态地软了下来:“这位是康阳长公主府的嘉苧郡主。”
宋柠借坡下驴,一躬到底:“郡主娘娘安好。”
李槿珊连忙伸手去扶:“小侯爷客气。”
宋柠不着痕迹地躲过她虚扶的手掌,众人忽略的目光里,梁缇的眉毛凝得更深了。
陀叮铃将自己那半个脑袋搭在凌飞仙的肩膀上:“你怎知此人是谁?”
“听闻威北侯爷曾将自家公子送来龙虎修行,方才在前山时并未见到,如今看来……这位便是了。”李槿珊笑道,“宋小侯爷,别来无恙。”
“我同郡主……之前认识?”宋柠直起身子,双手垂落于身前规矩站好,脸上的笑容挑不出一点错处,但这样的举动落在李槿珊眼里,却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宋柠笑,李槿珊也跟着笑。
只不过她的笑,更带了一层八风不动的冷漠。
“数年之前一面之缘,不值一提。”
避讳着李槿珊的身份,梁缇和凌飞仙并未在逍遥观里多做停留,大致交代了一些观内需要注意的事项,又替她安顿好了住处便匆匆告辞。
逍遥观里没有前山的道童,宋柠又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自然做不来替郡主娘娘铺床收拾细软的下人活计,于是这份殊荣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陀叮铃姑娘的头上。
对此陀叮铃倒是没什么怨言,毕竟平日里她也尽是替宋柠跑前跑后,做一些老妈子的日常事务,反倒是李槿珊这个被人伺候惯了的郡主有些难为情。
“你可别不好意思,也别觉得麻烦。”陀叮铃半俯着身子,双手打开在床褥上一划,变戏法一样,七扭八歪的几道皱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牛鼻子既然把你带到这儿来,那你今后就是我们逍遥观的人了,放心,在这儿除了宋木头以外没人能欺负你。”
“所以宋小侯爷经常欺负你吗?”李槿珊注意到她脑袋两旁的发髻上各绑了一个红绳拴的玉铃铛,随着她每一次的动作,那铃铛便会因撞击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好听是好听,就是听多了有点吵。
“欺负倒算不上,充其量就是……”陀叮铃想了一会,费了半天劲才游移不定地措了个辞,“恃强凌弱?”
李槿珊失笑:“那不还是欺负人吗。”
“你说是就是吧,你们俩那种咬文嚼字的事儿我做不来。”陀叮铃耸耸肩,透过窗棂看了一眼外头的天,李槿珊到龙虎时已临近黄昏,前山后殿转了一圈,此刻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
“今天太晚了,这会儿要再去厨房里烧火做饭,恐怕东厢房块木头能把我扔进锅里去煮——”她将刚从厨房拿过来的点心放在桌上,“今天晚上估计你就只能吃点儿点心垫垫肚子了,想吃什么你明早起来告诉我,我帮你做。”
陀叮铃不见外,李槿珊自然也不作假,笑着应承下来。
天色不算太早,陀叮铃帮她把床铺好,东西收拾利索之后又简单交代了几句,左不过是一些夜里凉要她关好门窗云云,李槿珊笑着一一谢过。
直到陀叮铃告辞,屋门紧闭,李槿珊挂了一天亲切而疏离的微笑才在瞬间倒塌。
富庶如天师府也有个别犄角旮旯跟不上大部队的情况,而逍遥观便是特例,纵使陀叮铃已经帮她在那张硬挺的木板床上铺了厚厚几层褥子,李槿珊把自己摔上去的时候依旧能感受木板床对她后脊的冲击。
“张正徽,梁缇,陀叮铃,凌飞仙……”李槿珊躺在床上,掰着手指头数人名,除了闭门不出潜心修炼的那位,龙虎山上稍稍能叫得出名号的人她今天都见过了,“还有……宋柠。”
最令她感到意外的还是那位威北侯府的小侯爷。
坊间传闻,这位宋小侯爷的生母不详,生年不详,在龙虎山上长到十二岁时才被威北侯爷亲自带兵进山给强行带走,故事若止于此,应当是个阖家传颂的美好佳谣。
奈何天不遂人愿。
雍平十二年,冬,腊月三十,京城难得一见有雪落得如此大的时候,就连琼花台上放的烟火都比往年的要夺目光彩,宋小侯爷便在这个本该家家团圆的日子里被威北侯这个便宜老爹轰出了家门。
宋敬山美其名曰令其子“江湖闯荡”,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多半是那半路捡来的小侯爷不知触碰了老侯爷什么底线,宋敬山实在忍无可忍才找了这么个借口给人丢出门去。
宋柠这趟江湖行闯没闯出什么名堂不清楚,但小命可差点就荡没了——据说还是梁缇有次下山除祟,偶然路过凤凰山时听见有凶物嘶鸣,匆忙赶去后才发现宋柠彼时正躺在满嘴鲜血的夔兽爪下,梁缇出手将夔兽击退,把人带回了龙虎山。
自那以后,宋柠就再也没出过天师府。
但这些早已在世上流转,令人口口相传的故事,并不是李槿珊想要知道的。
也并非是她费尽心思前来龙虎的目的。
她想要探寻的,是掩埋在天师府道袍下的秘密,是深藏在龙虎山中的宝藏。
四月的天师府晚间能感受到自琵琶峰吹下来的山风,猎猎山风穿堂过,带着泸溪河畔的湿意,李槿珊收回思绪走到窗边,目光落在院子里时,要关窗的手停在了半空——
无边月色下,空旷小院中,有人卸冠散发席地而坐,青绿的粗麻布料松松散散拢住身形,歪斜的脑袋被戴着念珠的左手轻轻托住,架起支撑在腿上,右手上黄色的符纸被修长的手指轻夹在指尖,立于身前。
李槿珊眯了眯眼睛,仔细辨认着。
那是……宋柠?
她不动声色地又探了小半个身子出去。
宋柠面前的是什么?像是个人,却又比人小了那么一圈。
陀叮铃吗?
正疑惑时,不远处的宋柠恰好开口:“胆子可够大的,敢到我这儿来拜月?”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李槿珊甚至听出了一股病态的疲惫感。
这和她下午见到的宋柠不太一样。
至于宋柠面前的地上,那个李槿珊没能辨认出来的东西,正是一只皮毛发亮的肥胖黄鼠狼——也不怪嘉苧郡主认不出来,寻常山野间见到的黄鼠狼本是没有那么大的。
更何况眼前的这只黄鼠狼还有点特殊。
只见其似人非人,腰长腿短,面色蜡黄不说,竟还长了一张鸡头小脸,李槿珊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道爷,道爷求你饶了我吧!小的再也不敢了!”黄鼠狼磕头如捣蒜,趴在地上不住地求饶。
“不是头一回了吧?看来我这逍遥观还真是个风水宝地,能把你这黄皮子供得又肥又胖。”宋柠边晃着手上的符纸,边笑着威胁,“今天这封你是讨不成了——说吧,是你自己把修为吐出来,还是我帮你把修为打回去?”
黄皮子一听这话,吓得脚底直打滑,人形也维持不下去了,伏在地上哆哆嗦嗦,一缕青烟散,那肥胖油亮的原形便又出现在眼前。
它有心想跑却,又忌讳着宋柠手里的符纸,可若就此乖乖束手就擒,却又舍不得自己辛苦了几十年的修为,来回踱步时浑圆身体上的毛发在月光的映衬下簌簌发抖,显得十分滑稽。
黄皮子左右为难。
正欲破釜沉舟,又听见宋柠在自己头顶放轻声音开口道:“不过我也可以饶了你这一次。”
听闻这话,黄皮子眼睛都亮了,刚要感恩戴德地往下叩头,就见宋柠又皱了眉头。
黄皮子唯恐宋柠反悔,抢先开了口:“您有条件只管提,只要小的能做到,必定为您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宋柠将符纸收了起来,取出腰间别住的发簪,把流水似的长发随意挽起,两绺白龙须顺着鬓角自然垂落,被夜风吹动。
“听说你们这些修炼多年的东西成了精,什么事都会做?”宋柠说。
黄皮子不明所以,却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那……”宋柠顿了顿,稍稍偏了点头,月光将这位小侯爷的一半侧脸照亮,另一半则沉浸在阴影里。
下一瞬,就见原本对峙的一人一怪突然没了动静,李槿珊心道不好,一股奇诡的感觉顺着她的后脊慢慢爬了上来。
还没等她将自己的身形藏到窗后,院中已然投过两道阴冷的目光,视线相撞,李槿珊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宋柠的眼睛直直得盯着她。
“吃人,你会么?”宋柠压低了声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