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外的小院里,德琳独坐在窗前,四下里很安静,惟有枯燥单调的蝉鸣,没完没了。院门的门闩突然间“眶”地响了,德琳绷得紧紧的心一阵狂跳。
然而并没有什么人要进来,反而那刚才还明晃晃的天,此刻变得有些晦暗,几片乌云正飞快地从东北角漂移。
眼看是要变天了,他还会来么?
他有文韬武略,亦有鸿鹄之志,真的能下得了弃富贵如敝屣的重手,只为与她携手共行?
起风了,一阵阵狂风席卷而来,肆虐地扫起地上的尘土、砂石,又疯狂地抛撒在屋瓦上,发出噼啪的声音,德琳却置若罔闻,她想,假如他失约了,假如他借口说天气所致,不得不延误,她会原谅他么?
那天在回城的小船上,他说若是没有了她,活着再无生趣,他要与她一起离开京师这繁华之地,找一个僻静地方。
当时她无暇细想就答应了,后来才觉得不妥,他有大把的锦绣前程,更是家中独子,可若不能证明他的真心,她总是不甘的。
她就这样五内俱焚地坐着,直到外面的天色完全变黑,雨下得很大。
一个闪电划过,院子顿时被照得一片惨白,她几乎能看青砖地上被打起的密集水泡。
德琳有些焦虑地朝外张望,这哗哗的雨声和轰轰的雷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天地间除了这雨、这雷、这闪电,什么都不存在了。
实在不该选在今天,她喃喃自语道,此刻她又希望他或是误了时辰,哪怕根本不打算要来。
终于,在一声极响的雷声后,大门被撞开,进来一个人,衣服早就被浇透,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如钢浇铜铸一般,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在寻找什么。
德琳早认出是他,慌忙推门要去迎接,汪博深忙道:“外面雨太大,你莫要出来!”
等为他换上干净衣衫,两个人才对面坐下,此时天空竟然重新放晴,云散雨收,一派月朗星灿,若非地上的积水,树叶梢头的雨滴,几乎令人怀疑刚才的狂风暴雨都无非人的凭空臆想。
德琳也不说话,做出支颐假寐的样子,她这一抬胳膊,袖子就自然褪落到肘弯,手腕上那串沉香珠的味儿,沾染了她肌肤的芬芳,愈发地馥郁媚冶,简直令人心荡神迷。
汪博深却不知怎么想到“任你如花美眷,怎敌它似水流年”的句子来,心中随即泛起一种温柔涟漪。
他明白自己不喜做官,他不是山,也不是海,本性无非是山涧中的一条涓流,芭蕉树下的一只瘦鸟,将来或饮马秋水,或樵归孤山。
如今眼看这愿望就要成真,竟然还能和她厮守,那真是上天极大的恩赐。
此刻天穹中的那轮圆月,洒落一窗银光,恰好笼罩着一双俪影。
德琳没听见他言语,随即睁眼,却看到他正望着自己,那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里面满溢着希翼,令人心里蓦然涌上又酸又热的苦涩,她问自己:你真的想好了,到底走还是不走?
见她如坐针毡,汪博深以为她紧张,安慰道:“事不宜迟,反正车子已经备好,今天晚上就走。”德琳笑而不答,反问:“我这人很小心眼儿,若是人家拒绝过我一次,但凡日后有机会,我横竖要还他两次。”
汪博深不大明白这话的意思,轻轻“嗯”了一声,随即才有些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德琳的手,玩笑般地试探道:“这话怎么说?”
德琳见他眉尖紧蹙,虽极力做出轻松的表情,却被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紧张。
德琳冷冷道:“姻缘本是前生定,不许今人自主张,你没听说过?”
汪博深低吼一声“德琳”,随即极快地把怒火压了下去,他勉强保持着平静,不无冷静地想,她向来争强好胜,以前她托柏辉找自己说要见她,就是他的回绝极大地伤害了她,如今关键时节,她才这样耍性子,为得就是刁难他、令他难堪。
他不能上她的当,他当然能懂得她的心思!
这样想着,汪博深就镇定许多,他恳切地望着德琳,把她的手拉过来贴着自己面颊,轻声道:“日后你罚我的机会多着呢,也不急今天这一遭。”
却见德琳的脸色一冷,微闭着眼使劲摇了头,才慢吞吞地说:“我们没缘!”
这四个字有千钧之重,震得他胸口一疼,汪博深心都碎了,他追问:“这是为什么?”
德琳其实想说的是:“男人要以仕途为重,哪能圉于儿女私情?你走了,你爹娘怎么办?你为我担了这样天大的罪名,我承受不起,万一哪天你后悔了,但凡一丝儿的悔意,我却是眼里连一粒沙都容不得。”
然而话到嘴边,却改弦更张,用不胜扼腕地语气说:“我就是这样睚眦必报的人,你拒我一件,偏回你两件!”
她就是这样地决绝,宁可他恨她、恼她,也要把这缕情丝痛痛快快地一刀斩断,势必不叫他再朝思暮想。
也许她是真的怕了,反正迄今为止,他已用自己的行为证明他是愿意为她抛家弃业的,那就够了!
人嘛,要懂得见好就收,好曲子在高峰处戛然而止最好,再往下,难免狗尾续貂。
汪博深听完她的话,仿佛不相信似地盯着她,半晌才蓦然间松开手,神色亦转为黯然。
德琳的话言尽意决,听上去再无磋商余地,而以他的性格,亦不会哀乞硬求任何人,所以他只能用平静的声音,不胜唏嘘道:“原来我不信佛,不认为这世间会有什么报应,现在想来倒是宁肯信其有。”
德琳微微一笑,说:“有求于佛而入佛,终生不得成佛,无非是命罢了。”
他点点头,灰败的脸上顿时失去光彩,看上去衰老疲惫,德琳几不忍心去看。
等他拖着沉重的双腿直朝外迈,临出门前,他忽然扶着门框,转身柔声道:“德琳?”
她早就心神俱焚,唯有胡乱应了一声。汪博深强笑道:“让我再喊声你的名字。”德琳含泪道“好。”
两人呆望彼此,除了悲怆,另有一份“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苍凉之感。然他终于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一向鲜有听戏的怡亲王,竟然也叫了集庆班的堂会,并且点名要余少棠和杏眉两人合演的《吕布戏貂蝉》,赏银高达千两之巨,戏班子都上下欢喜不迭,唯有余少棠却愁眉不展。
他对杏眉说,怡亲王本就不爱听戏,即使偶尔看一两出,也是武戏,绝对不会看这种风月戏,我觉得不对劲。
杏眉不以为然道:“那王府总有福晋和小格格吧,估计是她们想听了嘛。”
余少棠摇头道:“王爷向来克俭节约,也从不纵容女眷们奢靡浪费,今天一出手就是白银千两,实在不是他的做派。”
随即余少棠就托人转达,说杏眉近来身体不豫,堂会的事,恐怕她来不了。谁知怡亲王随即叫人传话回来,说既然身体不适,那就更要来,他会叫福晋做陪,顺便让御医诊脉。
这下连杏眉也觉得诧异起来,一个优伶,何至于获得如此厚待?
杏眉说:“他一个王爷,向来名声也不坏,总不能把咱们怎么着。若是回了他的好意,唯恐惹来什么是非。”
余少棠虽狐疑,也只得依了。
等到堂会那天,果然发现怡亲王这个府邸是很简洁朴实,除了门脸大些,气派些,连寻常富庶人家的豪宅恐怕都比不得,尤其那个戏台,也是临时搭建起来的。
这天只有些热闹戏文,杏眉小心翼翼地坐在女眷们的下首,还好福晋是个很随和的人,时常对她有说有笑,完全不见半点皇室宗亲的架子,杏眉这才安下心来,她想或许是余少棠多心了,再说他们一个唱戏人家,人家又能图你什么?
等到一出《战凉州》刚唱完,照例就该有人过来递折子讨赏,如今这营生杏眉早不做了,向来是珊瑚担当。
杏眉却见两个人,弯腰躬身朝怡亲王走过去,没有一个是她叫得上来名字的熟人,她立时就感觉到了诧异,不由挺直腰,紧张地盯住这两个人。
同时杏眉也注意到了怡亲王的神色,他笑吟吟地看着这两个人,笑得那么舒心,那么欢畅,可他的眼神,却又闪着寒光,杏眉打了个激灵,她忽然想到了“请君入瓮”这个词。
没等她多想,就见两个送戏折子的人同时发出一声尖厉的呼啸,齐齐直朝怡亲王扑了过去,由于是和女眷在一起,王府的侍卫亲兵离得颇远,一时竟不及赶来。
好一个怡亲王,毕竟是沙场磨砺过的,面对此情形,就见他暴喝一声,飞速掀起身边的茶桌朝对方直直丢过去,等到一片哗啦声响过,他手中已经多了把长剑,两名刺客唯恐侍卫们赶到后再无下手的机会,即使见他利器在手,也毫无忌讳,随之便欺身靠近,展开一场贴身肉搏,这两人显然训练有素,每一招都是配合的利索,每一刀力道即准且狠,直朝对方身上要害挥去。
此刻戏台上的人都愣住了,女眷们更是慌作一团,反而是那些侍卫们,全无手足无措的惶然,他们悄无声息地迅速扩散,先是慢慢围成了个圈子,继而又缓缓收拢,显然是要捆住当中的两名刺客,好教他们插翅难飞。
就在这当口,两名刺客中的一人失手,随即被怡亲王的利刃划伤,等这人发出一声低吼,众人才听出来此人竟然是个女子,杏眉却觉得这声音和身形都很熟悉,她猛然醒悟到,这不是丁峰、田蕊他们么?
毕竟是一人受了伤,两人的威力顿时消却不少,怡亲王好像也不急于将他们制服,反而卖个破绽,手下故意迟缓许多。
那丁峰救人心切,迅即拉起田蕊的胳膊,两人火速朝后退去。怡亲王也不去追,直朝侍卫头领点头示意,但听得“嗖”的一声响,一直长箭不知从何处破空飞来,正好射入丁峰右腿。
田蕊惊呼一声“峰哥”,随即死死拽住他的身体,才使他没有倒下来。
眼看刺客就要手到擒来,就见一个人影迅速闪入包围圈,扶住丁峰的手臂后,这人才道:“怡亲王,请高抬贵手!”
十几年前我写这个中篇时,没想太多为啥把德琳和汪博深给BE了,这次突然整明白了,他配不上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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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