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眉是余少棠的人了!
整个戏班子都知道了,然而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去提这件事,因为连当事人都那样的默然。
他们碍于余师傅的威严,更加不敢肆无忌惮的去评头论足,无非是见杏眉走来时,大家使个眼色偷笑,或是望着余师傅的背影挤眉弄眼。
这叫余少棠很有些恼,然而又无法去制止,这实在是他没有遇到过的麻烦事,不过更令他头疼的是,该怎样和杏眉打交道呢?
论年岁,他比她大,论辈份,他是她的师伯,本该威严赫赫的态度如今再不好意思拿出来,他觉得这真是自己有史遇来碰到的最大苦恼,却又是个甜蜜的苦恼。
这天傍晚,他一个人来到河边眺望,就见远处有十来株小白桦树披着秋装,人似的站在夜色中。
忽然他觉得其中一棵树好像动了下,细看才发现是个穿这嫩黄衫子的女孩,正朝他这边走。
余少棠张了张嘴,却没出声,脚步也没挪动。那少女蹦蹦跳跳来到他面前,才发现他一直笑着看自己,这笑容甚至还有些害羞,完全不像是他以前的样子,杏眉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余少棠有些窘迫,问:“笑什么?”
杏眉不答,先是转到他身后,又转到他前面,余少棠几乎被她转晕了,说:“别转啦!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
他说这话的口气几乎是求她的,杏眉故意道:“什么好东西?难道是豌豆黄儿?”
余少谈听出她戏谑的口气,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惟有“嘿嘿”笑一声,他那种手足无措的样子,简直能用可爱形容。
杏眉心一软,决定不再逗他,随即转回他跟前,说:“到底什么呀?”
余少棠小心翼翼从怀里拿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了,才露出里面一只绿玉镯子,这镯子全身通透,散发出柔和的光泽,一看就是上乘之物。
杏眉顿时就想,这难道就是定情之物?这个念头只一闪,她不由就红了脸,噤了声,反而没刚才说话利索,只是微笑着低下头,缓缓伸出左手。
余少棠知道她喜欢,便将那玉镯套在了杏眉的手腕上,仍旧不放心似的问:“喜欢么?”
见杏眉喜不自禁地重重点下头,余少棠这才轻轻拉她在胸前。
两个人依偎着,杏眉都听到他的心跳声,她觉得自己几乎飙升到一种完美无缺的幸福状态,那样的明澈清朗,又勇直无畏,仿佛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艰难险阻,只因为他们在一起了。
余少棠还专门去找了格尔泰,除了把杏眉当初与集庆班的契约还掉,还要另给他贴银子,格尔泰坚决不受,他说:“怎么说,当初卖姑娘都不是件光彩的事,幸亏杏眉福气好遇到你,现在我也能养活自己,只要节俭些,还能给丫头存些嫁妆,您的心意,我领了。”
他们虽情投意合,难免也有拌嘴的时候,比如余少棠大手大脚惯了,买东西只要付得起价钱,总是要拿最好的,杏眉勤俭惯了,有时贪便宜会买些价廉质劣的玩艺。
那天她一口气买了好几件衣服,看着虽好,其实手工粗糙,根本穿不了几回,余少棠语重心长地说她:“你那五件衣服加起来,差不多能买我身这样一套。”
杏眉很不服气道:“那我好歹穿过五件不同的衣服。你呢,来来回回只有一件穿!”
余少棠听了为之气结,他倒想不到杏眉是这样的伶牙俐齿。
更可恶的是,她竟然还会涎着脸问:“余师傅,你是什么时候对我起了歪心?”
余少棠哭笑不得,又不能凶她,只好装作黑脸不理人,杏眉却缠着他,非要问出个究竟,余少棠便逗她道:“打你被何妈领来那天!”
杏眉喜不自禁,刚要笑,余少棠不动声色,继续道:“那天我一看见你,就想这是谁?又黑又瘦,到台上扮小丑也不行,难道何妈要把这样的人说给我做媳妇?气煞我也!”
杏眉虽知道他是故意,却也气得不轻,撅着嘴老半天都不理他,后来余少棠看情景不对,哄了许久才把她逗笑。
杏眉虽和余少棠有了这层关系,在花云魁那边的活仍然要做,一来她不肯白吃饭,二来也觉得实在有不少东西要跟花云魁学。
这天眼看着花云魁又要上场,谁知竟然寻不见他人。
急得杏眉团团转,后来好容易在后台一个存放器皿的旧屋子里,只见花云魁佝偻着腰蹲在墙角,手里正哆哆嗦嗦捧着杆烟枪,竟然在那里吞云吐雾,浑然一派飘飘欲仙的姿态!
看他平日那么爱干净整洁的人,今天连头发都没梳好,新换的衣服也毫不爱惜,只管在黑黢黢的墙上蹭来蹭去,尤其是一双眼睛只顾直勾勾地盯紧了烟枪,那种贪婪迫切的样子,实在令人心惊。
杏眉终于忍不住,轻声喊道:“花师傅!”
花云魁一愣,继而慌张张抬起头,仿佛见了鬼一样,吓得几乎要从地上弹起来,他喉头里也不知咕哝了什么,眼神惊慌失措之极。
杏眉实在看不下去,立即背过身,说:“花师傅,该您上台了!”
这天晚上的戏,花云魁明显发挥失常,嗓子听上去失去了往昔的悠扬婉转,台下老戏迷们都说:“花师傅今天这是怎么了?”
杏眉虽略猜到些原因,奈何知道余少棠最恨福兽膏,万一被他知晓了,花云魁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责骂,况且他又最爱惜羽毛的人,必然经不起别人的轻视,杏眉决心先不把这件事捅出来。
谁知到了第二天,戏班子竟传出来“失窃”的消息,顺儿是第一个发现的,他说花师傅的一个私房头面因掉了水钻,特地拿出去修,那天他刚取回来,也不过一眨眼功夫,就放在后台平时摆放茶水的桌子上,竟然不见了!
这后台进进出出的没外人,必然是有内贼拿去了。
龅牙李听了,立即吩咐说:“先别告诉两位师傅,等我把狼筋拿来,今天后台的人,咱们一个个审,我就不信找不到那贼骨头!”
听说这狼筋乃从狼大腿中抽出的筋,状如织络袋子,专门可以拿来测盗,鞭笞在身上最为可怖,于是大家顿时惊慌起来,都说:“哪个孙子害得大家落水?叫发现了,一拳打回他姥姥家。”
龅牙李要得就是他们害怕,好乘机把那窃贼吓得自投罗网,谁知这招不灵,半响也不见谁主动站出来。
这时狼筋也拿来了,龅牙李板着脸道:“既这样,谁也别想蒙混过关,都给我跪到墙根去!”
大家只好老实跪下,因见杏眉也在其中,龅牙李忙道:“杏眉就算了,没你的事儿。”
杏眉摇摇头,也不说话,龅牙李见状只好作罢。
他正琢模着下面的话该怎样说,冷不丁有人道:“既然顺儿丢了那东西,好歹他是脱不了干系的,这东西也只有他见过,我们连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既有一个人开口,其他的都七嘴八舌起来,顺儿急得脸都红了,忙辩白道:“实实在在和我无关!”
龅牙李一声怒喝,道:“找到了尚好,找不到的话每人都得吃顿鞭子!看那个贱骨头有本事硬挺到底!”
他这里正发火,忽听边上一个严厉的声音道:“李师傅讲得好!现在偷自己人,将来就能偷到外面去,这个头开不得!”
众人抬眼一看,竟然是余少棠,各个皆敛声凝气起来。
杏眉虽有心替顺儿说句话,眼看着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她倒不好去干涉余少棠。
眼看着一场鞭笞再所难免,就见花云魁冷着脸冲了进来,指着大家说:“你们都给我站起来!不关大家伙的事儿!”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唱得哪出,连余少棠也拧着眉毛盯着花云魁,不解道:“花师傅,这是怎么了?”
花云魁不耐烦道:“屁大点事儿,闹什么?东西是我拿的!”
余少棠的脸一下就变得很难看,因顾着花云魁的面子,不好当面发作,只对龅牙李交待道:“你们先在这里,我和花师傅到里面说话。”
他们一走,徒弟们立即站起身,七嘴八舌起来,还有人想跟过去偷壁角,龅牙李便对杏眉使个眼色叫她过去。
等杏眉走远了,龅牙李才喊道:“谁再闹,罚掉他两顿饭!”
等杏眉走到花云魁专用的梳妆房外,却听不到里面一丝儿声音,她正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猛然就听见花云魁的声音吼道:“我就是没出息,我就是喜欢抽,我拿自己的私房去当银子,这个也要你来管!”
然后就是清清脆脆一记耳光,继而便听到余少棠低吼道:“以前你吃这个,我给你留着余地,还指望你能悔改,现在你把嗓子都吃坏了,还连累徒弟们背黑锅,叫我怎么办?自己说!”
花云魁冷笑一声道:“我早就活腻歪了。”
杏眉正听得心惊胆战,就听见里面猛然一阵稀里哗啦,连带着桌椅倒地的声音,她再忍不住,连忙掀帘子钻了进去,尽管早有准备,眼前的狼狈景象还是令人大吃一惊。
花云魁手上滴滴答答淌着血,杏眉惊叫着扑过去,死死拽住他的手道:“花师傅,使不得,使不得!”
余少棠也不说话,转身就朝外愤然离去,花云魁伤心道:“杏眉,师傅嗓子哑了,唱不了戏,以后集庆班的旦角就要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