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溪的属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道:“国师为大溪与大沅周旋,几经生死,义薄云天,我们兄弟几个都决定誓死跟随,只是小郑实在太小,我们不忍心让他送命。”
明知九死一生,仍然不退反进,虽然他们效忠大溪皇室,但还是不得不令人敬佩。陈如瑟下榻亲手扶起他,摸着他满手的茧,跟他深深地对视一眼:“好。”
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溪属下告退,沈峰掌灯跪在地毯上:“陛下真的要为大溪豁出一切?”
陈如瑟抽了个软枕,靠在腰上,翻了翻靠自己记忆写出的军备图:“我是为了大沅。”
他此刻斜靠在木窗上,撑着榻上小案,手边只有一壶热茶,披头散发身形清癯,无端落寞。沈峰看到后慢慢放下点心,退出去。
贝亦柏正好在门口,不停搓手拢袖,与沈峰撞上。沈峰:“公子怎么在这里?”他脸都冻红了,看样子已经站了很久。
贝亦柏看着沈峰手中端着的饭菜,焦急道:“爹爹还不吃吗?”
沈峰:“国师正在处理事务,属下先送您回去休息。”
贝亦柏虽然担心陈如瑟,却不敢进去。陈如瑟听到门口有动静:“小沈,还没歇,把人放进来。”
贝亦柏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最后冲进去哭:“爹爹,你吃点吧!求你了!”
陈如瑟伸手将他拉到榻上,摸着他的头:“我吃了,你看,桌上都是点心。”分明只动过一口,陈如瑟却吃不下了。
局势紧张,生死危局,他如何吃得下。
贝亦柏靠在贝成歌肩上:“爹爹,你是不是有危险了?”
这孩子直觉真准。陈如瑟道:“小事而已。”
贝亦柏抱着他撒娇:“爹爹,让我陪你吧!或者我能做什么?我都可以!”
陈如瑟摸着他柔顺的头发,感受着他的重量,恍然觉得这孩子长大了:“那你听话,只有你到摄政王府,爹爹才有活命的机会。”
“好。爹爹想让我做什么?”
见他眼睛里亮晶晶的,还含着泪,陈如瑟摸了摸他的肩膀:“与摄政王殿下的大女公子陈亦清交好,设法讨她欢心。这是为你,也是为我。”
贝亦柏:“爹爹是想让我嫁给她?”
“什么?嫁?哈哈哈哈哈哈!”陈如瑟笑了一会儿,拍着他的头。
贝亦柏委屈道:“怎么了?我不喜欢她,这跟姑娘嫁出去有什么区别?”
陈如瑟乐得前仰后合:“没怎么没怎么!亦柏想怎么来怎么来!爹爹自有脱身之法,你去摄政王府小住几日,在他眼皮子底下最安全。”
沈峰看着陛下与孩子玩时笑出了喜悦的眼泪,也跟着笑起来,觉得以后要时刻放贝亦柏进屋。
“爹爹,你也要活着。”贝亦柏靠在他腿上撒着娇,他心里知道,他的养父就算自己死也要把他推向生路,有这样的父亲他真的三生有幸。
其实他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他前十年过着穷苦又毫无尊严体面的日子,甚至比不过一头牲口,遇到贝成歌才第一次成了人。他愿意用一条命去报这几个月的恩。
其实他的命一文不值,所以还是他赚了。他暗下决心,一定要讨好陈亦清,让摄政王不敢为难贝成歌。
贝亦柏这孩子一边哭一边躺在陈如瑟身上,陈如瑟便不好把他弄出去:“沈峰,你来,帮我换下面具,上妆。”
“您是要?”
“陈如鹤已经怀疑朕,今日他顾及着外人,但总觉得明天他就要撕面具,只能通过化妆了。有劳沈大人。”陈如瑟从袖中掏出匕首,拿匕首的光照了照贝成歌的脸,觉得跟自己本来的面容极为相似。
沈峰跪在榻下,伸手:“属下试试。”
陈如瑟便把贝亦柏放在榻上盖上被子,在地上盘腿坐着等沈峰摆弄他的脸。两个人离得很近,彼此尴尬。
陈如瑟首先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沈大人不会还顾及龙颜吧?我现在只是一个国师。”
沈峰也笑起来,低头放面具:“陛下平易近人,是我等幸事。”
“但在大溪部下威信还是要有的,在他们面前装得真累。”其实他也没有多装,只不过还是有些陛下的高高在上。
“陛下这是…”
沈家就是陈家分支,陈如瑟不好言明,委婉道:“谁和谁不是骨肉?沈峰,你和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关系,不过在我心里早就是亲人。”
“多谢陛下。”沈峰一边跟陈如瑟聊着,一边为他化妆。
一个时辰后,陈如瑟对改了十几遍的妆容终于满意:“沈大人先去休息。”
“属下提醒您,昭仪娘娘约您明日出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去一下吧,”陈如瑟想起宇文欧阳为爱痴狂的样子,忍不住感伤,“反正陈如鹤也是要…都随他去。”他八岁登基时陈如鹤就可夺位,此刻还守着他的孩子,若是他想要皇位早就夺了,所以陈如瑟不相信陈如鹤对他有杀心。
只不过不到最后一步还是不能让他知道贝成歌是谁。贝成歌是将来的帝师,若是陈如鹤知道是他,一定会让他开关放行,彻底灭了大溪。
李守谦并无杀意,也算对陈如瑟有恩。所以陈如瑟决定接大溪这个烂摊子,暂时不能让陈如鹤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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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溪锦瑟院
一个院子已经修成了一座威名赫赫的府邸,一个女子身着嫩黄披风捧着隆起的肚子,被两个丫鬟扶着在湖心亭里散步,脸上忧愁不断。
她穿得艳丽,容姿也不差,就是那抹不开的愁让她显老。
丫鬟们都道:“夫人,您总是望着南方也没办法啊,小爷还要再过几个月才能回来。”
一个丫鬟欢快道:“回来时,就能看到小公子了呢!”她刚说完立刻被另一个丫头掐了一把。金风玉的孩子不是贝成歌骨肉虽然人尽皆知,但贝成歌认了,曹管家又管的严,所以在这府里人人都不敢提。
金风玉让她回去反省,一人站在亭内,孤寂地望着大沅的方向:“万望夫君平安而归。”
她看向剩下的那个大丫鬟:“你说,小爷在大沅被群臣讥讽,一定很难受吧?他第一次出国,远离故土,定是不愿的。”她现在靠着贝成歌的俸禄和敬重锦衣玉食,可贝成歌却在敌国受尽屈辱。她为他揪心为他不公。
“夫人,小爷有他必须去做的事。”
“是啊,”金风玉把手中的信攥在心口,“我的…夫君。”
在他面前不能这样自称,因为她对不起他,可她的心只属于他,视他为夫。
冷风簌簌,白雪皑皑,金风玉紧了紧披风,目光仍然亮如明星地朝着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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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沅翌日
皇宫小道转角处,陈如瑟静候着宇文欧阳。他今日特意挑了一件花花绿绿的衣服,头发也搞得不正经,自觉宇文欧阳认不出来。
等了一刻,陈如瑟抱手靠在柱子上,听到脚步声后睁开眼:“参见昭仪娘娘。”
宇文欧阳:“不论如何那日的事我还是要当面感谢你。只是我想知道,皇宫墓地,是你吗?”
陈如瑟想起陈如鹤说过竹林被杀,应该是有第三个不速之客,便把罪名都推在一个人身上:“不是吾。娘娘觉得吾杀贵国太监有什么好处吗?让大沅灭大溪灭的快些?”
宇文欧阳点头:“姑且信你。只是你……”她总觉得贝成歌今日如此是为了伪装,而不是调戏。虽然贝成歌风流成性,但她记得那日贝成歌分明一直守着底线,不像是传言那样。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私/处受伤所以不近女色。宇文欧阳想着便不自觉把视线移到下面。
陈如瑟怒瞪她。
宇文欧阳才脸红地抱歉,她真是不知道怎么了,这一年里她分明是很守规矩的,为什么对着贝成歌就情不自禁。
她又看了他一眼,真的好像。
陈如瑟佯怒:“娘娘!”
“失礼了。但是我想确认,”宇文先是行礼,然后立刻向前去摸陈如瑟的脸。
陈如瑟:“……”
宇文欧阳:“……”
隐藏在屋顶上的陈如鹤:“……”他在想早知道就直接去撕面具好了,还请他喝茶吃点心干嘛。
宇文欧阳踮着脚扣了陈如瑟的脸好久,四周都扣了一边,越来越尴尬:“你…你……”
陈如瑟甩开她的手:“吾就不明白,你们都在找什么?!吾在大溪也被说像大沅的陛下,可吾不是。如果娘娘非要在吾身上找陛下的影子,那容吾告退。”
宇文欧阳看着他拜别的手,惊叫着抓住他:“是你!你并非易容而是烧伤了对不对!我早该想到的!你这里有一颗痣!”
陈如鹤一惊,他现在就想冲下去拉住陈如瑟的手问一问!
陈如瑟偏头,不答。他感受到那灼热而真诚的目光,实在没办法撒谎,又没有办法回答。
陈如鹤双目圆瞪。他真的是……
宇文欧阳立刻拉下他的领口:“你这里有一颗痣!我在常青山上趁你睡觉时见过!”
陈如瑟崩溃,为什么他身上有什么别人都知道!他都没有发现啊!还有宇文欧阳是什么时候看到他领口的?常青山上他可只一两个月才去一两次,有时无事多待几天也总是时刻清醒。所以宇文欧阳到底是怎么知道他领口有痣的?
“是你。”宇文欧阳看着他,“我知道是你。陈如瑟,我不管你为什么成为贝成歌,我只要你……”她已经泣不成声:“你…还活着……对吗?”
她眼中满含泪水,陈如瑟看了心疼:“你先别哭。”他又安抚了一会儿,但没有正面回答身份问题。
宇文欧阳泪如雨下:“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陈如瑟的目光慢慢从她脸上移到她身后。
陈如鹤。
他一身黑衣站在宇文欧阳后面,身后是密密麻麻、无数的士兵。陈如瑟的心已经凉了半截,冷道:“娘娘,大沅先帝您最清楚。在下,贝成歌。”
一身素裙的宇文欧阳执拗道:“你既然是贝成歌,那你为何称我昭仪而非太妃、太昭仪?!”
陈如瑟语塞:“偶然听到下人提起,口误。”
陈如鹤站在远处,看到贝成歌与宇文欧阳虽然并未相认但仍然熟稔,一时气不过:“你们是当本王不存在吗?!来人!贝成歌对先帝太妃欲行不轨、刺杀掌事大监、偷盗大沅军备图,立刻打入天牢!”
陈如瑟还未拔剑,宇文欧阳挡在他面前:“摄政王殿下!若是潜入皇陵那日,他与我交手后再去杀竹林,时间对不上!本宫可以为他作证!”
让一个女人为他挡着算什么,陈如瑟掰着她的肩膀向后一拉,拔出腰间软剑上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巧言善变!给本王抓住他!”陈如鹤眼中狰狞疯狂,死死盯着贝成歌,就像一直濒死的老虎盯着唯一送入口的猎物。
陈如瑟自然奋力反抗,举起剑对着一个统领就砍过去,让一群人不敢再近。陈如鹤再次举手,四周的数百名士兵分别从廊下、房顶、花园处跳出来,将贝成歌团团包围。
由于不知道贝成歌武功好到什么程度,所以陈如鹤动用了全部士兵,眼前的只是一部分。
“你是要借杀吾来达到什么目的吧,兵变?弑君?”陈如瑟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杀他不需要这么多人,但借着杀他调动城内城外所有军队,不失为一个弑君的好时机。
“我若是想杀那个小子,早就杀了。”陈如鹤一步步走到贝成歌面前,看着他艳绿的衣服,皱了皱眉:“本王亲自押送国师去天牢。”
陈如瑟还想跳起来跑,禾乐却突然押着一个孩子走过来。陈如鹤看到禾乐鼓起掌:“啊呀,忘记告诉国师,你唯一的血脉,在我手里。”
贝亦柏被两个人架着胳膊抬过来,身上都是青紫的伤,一张小脸也黑紫黑紫的,显然是被很多人狠狠打了一顿。
陈如瑟怒道:“他非吾亲生!”
陈如鹤让人放下贝亦柏,掐着他还未长成的脖颈:“本王知道,但你视他如命人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