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丛林 第34章 修罗场（一）

林染不应该来的。

她确实不适应这样的场合。她应该是穿着白衣黑裤的侍者，而不是这身租来的一天上万的衣服，像要开屏又浑身哆嗦的落水孔雀。如果时间拨回一年前，林染绝不可能是现在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现在她只觉得周围人影交融，颜色艳艳而不可亲，杯盏交错而不可近，而自己蹬着高跟鞋显得更加突兀，连悠扬舒缓的钢琴曲都不足以让她放松下来，她是那么不适衬，那么格格不入。

照理说，她此刻最应该避开的人就是王允。叶明明的怂恿没有多大威力，根本原因还是在于自己。林染不想再克制自己的感情，即使她知道这不合时宜，知道自己突如其来的任性会给带来麻烦，但她还是想再看一看王允。如果是换做从前，为着维护感情上的尊严，死扛硬磕她都不会来，但上次一别后，总有一种异样的预感。可能是王允最近对自己刻意的疏离，让她感觉两人正在渐行渐远，而这种疏远是完全不可控的。此刻的她就像站在码头挥别情人的妇女，明知道情人不会再回来，也要执着而坚定地看着帆船彻底消失在海天一色之间，然后在澄如明镜的夜里，和漫天星光一起追悼远逝的爱情。

而造成林染拘谨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开始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这半年间，她好像忽然开窍了一般，察觉到了自己的短处和不足。置身于人群中，开始学着敏感谨慎地观察周围，又装作漠不关心地样子，警惕地寻找不安全的存在，然后做出适当的反应。

这样光鲜亮丽，如梦似幻的场合，真的太适合不知人间疾苦的名流们了。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们中的一部分可能并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骄子，明明也尝遍辛酸苦辣，饱受世间冷暖，在这样的场合下竟丝毫看不出命运折损的华彩，他们用更加昂贵的服饰、更加高贵的举止来力证功成名就。但是不知怎么的，总是比那些真正的“贵族”欠了点随性自然。

这点子随性自然倒在不是“贵族”出身的王允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原因也很简单，他好看，他不在乎，他也懒得多想。只是染缸里泡的久了，也无所谓自己是什么色的了。搭了一眼身边沈星桥，那身形仿佛是被春风吹拂的杨柳，柔美又温顺。现在年轻的女孩子不喜欢这一款的了，她们喜欢另类，喜欢特立独行，喜欢没病强说自己有病。但对于大多男人，沈星桥就是能娶回家的那种女人。

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喜欢他呢？

几天前，沈星桥主动联系了王允。来意非常明确，如果王允想摆脱那位难缠的沈老板，她可以出面帮忙。

王允那天穿着随意，头发像鸟窝，睡眼惺忪，只要旁边有床他就能栽进去睡着。而沈星桥倒是蜻蜓点水的精致，言谈一如既往，温和舒适。

“我爷爷和沈炳良的爸爸在自卫反击战的时候上过老山前线，是他父亲的老首长了。小时候见到都叫他哥，所以这事儿你就不用愁了。”

王允揉揉眼睛，也没见得多欣喜，点点头：“多谢。”然后等着她说重点。

已经料到王允不冷不热的态度，沈星桥微微一笑，好看的杏核眼变得更温柔了：“我跟你坦白吧。”

来了来了！王允正襟危坐，顺势撸了撸头发，郑重道：“您说。”

“其实我进娱乐圈就是为了你。”

王允愣了，眨眨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并快速地回忆江淮仿佛提过一嘴沈星桥的家世背景，他也没细听，不过又是一个显贵的“格格”下海打工记罢了。

沈星桥继续笑着说：“我中学的时候就喜欢你。那时候家里人也说安排见一面，但是我不敢，我觉得自己还配不上见你。后来高中出国留学，又老老实实拿了文凭，家里人都安心了，这时候我才敢提出自己的想法。进了这个圈子，我可以和你一起合作演戏，以工作伙伴的身份大大方方、名正言顺的站在镜头下，这比单纯当粉丝要有意义多了。”

王允一时无从开口，话卡在嗓子眼儿也憋不出半个音节。倒也谈不上震惊，只是有点意外。王允第一次接触沈星桥就感觉到了她对自己心思，后来让江淮点了一下，就收敛了。之后的一些举动，也算不上太出格，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只是偶尔和江淮吃饭，江淮总要带着她，让人很是费解。现在看来，江淮这遭老头子肯定是故意的。

王允看沈星桥情绪并不激动，往事娓娓道来，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轻轻摸索手里的青瓷莲花茶盏发呆。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沈星桥，左看右看，活脱脱的就是琼瑶奶奶书中的大家闺秀。

借着沈星桥的人情，王允不仅逃离被卖的命运，剧组也顺顺当当的进了。这样一来，以后就不好随意驳人家的面子了。因为摆平了这个麻烦，张铎对沈星桥的印象大为改观，私下又进一步细细调查了沈星桥的背景，此后更是五体投地，再没一句不好的了。王允当然没把不该说的说出去，依张铎的性子，必然蹬鼻子上脸，他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王允从经过的侍者托盘中拿了一杯白兰地，不然干巴巴地站着有点傻。沈星桥和他一起进来的，自然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有好奇，有鄙夷，有惊讶，有不屑……还有一个，遥遥地，冷静地，在角落里，望着他们。

林染在任何人眼里都是无法忽视的存在。身高，仪态，容貌，气质，没有一项不是吊打全场女星。然而似乎没人认识她，也没人引荐她，生人勿扰的气场也不得今天这场商界大佬的欢心。她妆容清冷，如空山新雨。她的头发已经齐肩，稍微烫了个卷，现在正慵懒垂散地挽在耳后。一身黑色暗底金银丝绣线长裙裹着修长的曲线，神秘而沉静，机警又透着野心勃勃，宛如一只优雅的……豹。

王允被这一瞬间的念头击中了。他的母鹿什么时候变成一只豹子了？不过一个月而已，怎么就脱胎换骨一般，变成肉食动物了？现在，这只母豹似乎在对着他微笑，但又看不出任何感情。王允心尖跳动，每和沈星桥走一步，都觉得那目光带着刺追随着自己。他不去想为什么林染会出现在这里，更不愿想林染看到陪在沈星桥身边的自己会做如何反应。他心神不宁，不知道是因为林染，还是因为自己内心的软弱。不论是哪一样，他都不喜欢。林染仿佛就是一面镜子，直白露骨地反映出自己委曲求全的丑恶嘴脸。在没有遇到林染之前，他从来都是洁身自好的，遇到她之后，每一个决定明明都是围着她、护着她，结果倒是把自己陪进去，不能靠近她了。

林染想要的，他能给的，已经都给了。他藏在心底深处的那只幼小单纯的母鹿也慢慢地离开他的视线，一路狂奔，跃上了更高的山。到头来，终究没有谁可以挽救深陷丛林中的自己。

只是那个虚无缥缈的十年之约，还有兑现的可能吗。

林染之于沈星桥依然是异类。哪怕是现在，这个异类身着华服，神情不复初见时的凌厉，看起来还是和正常的圈里人不一样。但是沈星桥意识到自己摸到了林染的软肋，这倒是意外收获。她一直认为林染并不关心王允，更不可能为其吃醋。可就在刚刚，她清晰而精准的接收到了来自这个异类的威胁信号，这就意味着，这个异类非常在乎此刻站在身边的男人。

沈星桥喜欢王允，感情大概经历了从少年时代迷妹般单纯的幻想和痴恋，到成年后作为合作同事的敬重和仰慕。王允对待工作很认真，对工作人员很尊重，圈里口碑一直不错，和翟晓珊谈恋爱的时候，宛如一股清流涤荡腐臭的娱乐圈。在沈星桥看来，这么多年过去，王允依然保持着出道时的状态，随性而无谓。那种于出尘的疏离感，让他始终看起来迷人又高不可攀。沈星桥也知道王允对自己无意，即便当时江淮没有提醒自己，她也感觉到了。她安慰自己，男女之情强求不来，随缘就好了。

初四那天沈星桥接到张铎的电话，她还兴奋了好一阵。这段时间怕王允因为炒作感到厌烦，她已经示意团队要适可而止。但张铎言辞恳切，救人如救火，她和经纪人商量了后就应下来了。结果谁也没想到来人竟是个“冒牌货”，而她也是在事发一个小时后才知道自己被忽悠了。经纪人暴跳如雷，大骂王允不是玩意儿，磨刀霍霍打算弄一波黑搞死他。结果还是江淮出面，给王允找了辙。闲谈时，江淮无意间说了一句‘王允去北边了’，她才反应过来，她等的人当时在和别的女人过节，出事了反倒拿自己当挡箭牌。她稀里糊涂救了王允，没想到也间接救了情敌。女人可以毫无怨言地为自己喜欢的男人单方面付出，甚至被虐都心甘情愿，但之于情敌，那简直比被糊了一脸屎都恶心。所以当沈星桥察觉到林染强烈掩饰的醋意时，内心升起极大的快意和满足，一时间竟也忘了涵养和理智，女人善妒的天性让她差点越界挽起王允宣誓主权——即使王允对自己的表白只说了句“谢谢”。

“王老师？”自从知道王允对自己无意后，沈星桥一直叫他老师，“那是林小姐吧？您不过去打个招呼吗？”

王允默不作声。他自然是不知道沈星桥已经猜出自己和林染的关系。去，尴尬。不去，惹人猜疑。真是左右为难，进退不宜，只恨自己软弱无能。

正在王允无所适从之际，“救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