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徐榭黎起了个大早,他睡眼惺忪,随手一摸,身侧的空被窝还残留着余温。
他翻身下床,到院子里的水井边压了两口水简单地洗了脸漱了口。
早晨的港家村雾气大,有种朦胧的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慢慢升起来,雾也散尽了,视线内的事物于是都变得像水洗过一样,面上都浮着一层薄薄的湿气。
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手脚都沾染上了凉气,他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打了个寒颤,急忙忙往屋子里钻。
屋子里传来花生油和面粉的香气,徐榭黎循着味儿往厨房里走,正看到迟欲蹙眉站在锅灶前。
“起了?”
迟欲好似背后长眼一样,本来蹑手蹑脚的徐榭黎忍不住挺直了背,不叫迟欲小瞧了他去,也不知从何生起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孩子心性。
等走到迟欲身侧站着,他才发现锅里煎着几块饼,圆圆的,皮黄,很勾人食欲。
“这什么饼啊?”
“你管呢。”
迟欲拿铲子往锅里翻了几下,锅底的油炸起来,怪吓人的,迟欲为躲油星往后退了两步,刚巧撞到徐榭黎左肩。
徐榭黎笑着扶住他,顺手接过锅铲,道,“我来。“
“会吗”
“你教我。”
迟欲说:“这种就动几下铲子的事需要什么好教的。”
话说完,却还是抱了臂在一边,指挥着徐榭黎作业。
等早饭做好,太阳已经完全地升了起来,整个屋子里的温度都升高,更别说一直站在灶前的徐榭黎了,他浑身暖乎乎的好似揣了个暖壶。
等坐到桌子上了,还是觉得有些热。
“我还以为你很会做饭呢。”
他夹了一张饼咬了一口,饼边一缺,油汪汪地溢出馅料来,冒出阵阵白烟,把他烫得不轻。
迟欲拿着一张饼慢悠悠地撕边,道:“怎么?我是哪里长得像个伙夫?”
他垂眼看着自己沾了饼渣的指尖,继续说:“厨房我都没进过几次。”
徐榭黎不再说话,只顾着吃东西,不时地偷瞄迟欲一眼,迟欲随意地蔑了他一眼,谁知他一个激灵,吓呛着了,忍不住地咳嗽着,那样子有多狼狈有多狼狈。
迟欲哭笑不得,站起来取了桌上的一只空碗,倒了茶给徐榭黎。徐榭黎看着迟欲那只清瘦的手托着茶碗放到他跟前,觉得喉咙越发疼了,忙端过来,这回不敢喝急了,他放慢速度,两眼盯着白过头的碗沿,一口一口地喝着。
他不太敢抬头看。
好不容易把堵在喉咙口的东西咽下去了,他放下碗,却看不到迟欲人了。
他一愣,随即有些慌神,站起来跑出屋,正看到院子里曾凡拉着个穿花衣的女人同迟欲说着话。
曾凡还是直勾勾盯着迟欲看,迟欲却浑然不觉般轻松,同那女人说着话。
那女人看着年轻,不过二三十岁,头发随意地挽成一个髻,虽素面朝天却自带几分清丽,看着就让人舒服。她站在曾凡身侧,画面看起来和谐极了。
徐榭黎一下子想起来迟欲昨夜说的话——这莫非就是曾凡的那位老婆?
这曾凡还真是厚颜无耻,竟敢、竟敢——一时间想不到什么骂人的话,徐榭黎憋红了一张脸,只觉得内心复杂。
“哎哟,这就是徐家那孩子吗?”那女人看见徐榭黎,热情地过来把他拉了过来。
徐榭黎应当是不情不愿的、身子却乖顺地由着那妇人把他带到了两人跟前。
徐榭黎听着那女的夸他:“这孩子瞧着俊。”有些害臊,但是又不知道怀着什么期待的心情,抬头去看迟欲,迟欲却没看他,只是和女人随声附和了几句,笑得温和。
徐榭黎本来想听他们在说些什么,曾凡却突然开口:“我来的路上碰到徐家老两口了,问我他们家宝贝孙子怎么还没回去,托我带句话过来呢。”
徐榭黎瞪着他,心里是一百个不相信,觉得肯定是曾凡编造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他撵开,他还没开口粉碎曾凡的谎言,那名和迟欲说话的那个女子倒是先开了口:“哟,这孩子是出来玩都忘了要回家了吧?”
说着眼睛看向迟欲,低笑道:“也该回去了。”
迟欲点点头,对徐榭黎说:“那让大牛送你吧,大早上雾气重,你不熟路,容易摔。”
徐榭黎愣在原地挪不动脚,迟欲笑了,走过去捏捏他的手指,道:“你和外婆说了再过来玩也可以的呀。”
他声音本就偏低,音量又放得轻,在晨风里听着温柔得不像话。
曾凡深深地看了迟欲一眼,拽着徐榭黎的胳膊就往外走,生硬道:“我送你。”
曾凡一路上都闷着头不说话,走得极快,什么田埂水坑,他轻轻松松地跳过去,全然不顾笨拙的徐榭黎,徐榭黎心下认定了曾凡故意找他的茬,也赌气一样地不开口,泄愤似地专挑那泞泥的地方踩。
等到了家,他一裤腿上都是泥,在阳光的作用下结成了一块块薄薄的泥片,随着他的走动,扑簌扑簌地往下掉泥巴渣。
而罪魁祸首正在院子里受他外婆的感谢,喝着早春的新茶,时不时地朝他的方向望上一眼。
他心里憋火,拿了板凳坐在院子里洗裤腿上的泥,泥水在石板上流淌出一条细窄的河流。
面前落下一条长影,曾凡不知道何时走到他跟前,说,“你离他远点吧。”
心里的火一下子被引爆了一样炸开了,把他的胸腔里炸得血肉模糊。
“凭什么!”
踢翻水盆,徐榭黎猛地站起来,怒视曾凡。
曾凡撇过头骂了句他听不懂的脏话,接着粗声粗气道,“这是为你好。”
“什么叫为我好!你不就是喜欢他吗?以为我看不出来!”
曾凡听了,露出些惊奇的表情:“你竟然觉得我喜欢他?”
他咬着后槽牙,像是在忍耐一样,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我恨不得他死。”
徐榭黎有些懵了。曾凡那急色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不喜欢迟欲的样子。
但他话里那冲天的恨意却也不似假。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凡走了,徐榭黎想要去找迟欲玩,可是外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不准他出门。
徐榭黎心里憋着一股子气没地方发泄,只好闷头睡大觉。
夜里的时候,他被一阵阵天的唢呐声吵醒。
他迷迷糊糊从被子里转出来,摸到枕头边的手机。手机屏幕上的冷光照亮他的脸,他看着锁屏上的零点过零分,有些恍惚。
外婆今天竟然没有叫他起来吃晚饭。
但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的时候憋了一肚子气,此时竟然也不觉得饿,只是喉咙干得厉害。徐榭黎爬起来,想去找点水喝。
乡下的生水喝不得,但是外婆会提前烧了开水,用茶叶去了土腥气晾凉在茶缸里。茶缸放在厅里大方桌上,上面盖一茶碗。
往日里都是有的,但是今天,掀开茶碗,里面是空的。
徐榭黎喉咙越发得干了。
腿不知道是不是睡麻了,往外走了两步,竟然是有些踉跄的,在门槛处差点摔了。他扶着门,抬头,天边没有乌云,一轮红月悬挂在天际,明亮异常。
远处的唢呐声渐渐近了。
徐榭黎在屋里屋外找外公外婆没有找到,也没有多的力气去隔壁——村里又不似城里,房子都是紧挨在一起的,最近的那一家离他们也有个百八十米,坐在院子里能远远瞧见个轮廓,让他亲自去敲门问问,还是有些费力气。
而他现在是一点力气都没了。
他的体力好像随着身体里的水分一起蒸发了似的。
徐榭黎在院子里找了个板凳——就是他外婆剥豆子时候坐的小板凳,他望着院门口,心想着自己大概是脱水了。
原因不清楚,但是这症状和缺水是一样的。
他没有力气,外公外婆也找不到——老两口没有手机,平时都是用里屋的座机和外界联系。而这附近也没有他认识的人,他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110吗?最近的公安局分所在镇上,得走上两个小时的路才到。
唢呐队的应该是村里人吧?徐榭黎记得外婆说过,村里专门有人做乐器的,想来是做给这唢呐队。
乡下的生命红白喜事、什么集体活动,都是要音乐的,这唢呐队的作用相当于乐队…… 徐榭黎一边想着,一边还笑。
多高级啊,现场live。
等唢呐队的人来了,向他们求助吧。徐榭黎不知道自己这个状况是会持续还是更糟——但不知道怎么的,他觉得也许只要有一杯水,他就能好起来。
太渴了。
他望着唢呐乐声传来的方向,但不知道为什么,唢呐声音渐渐地近了,却看不到半个人的影子。
徐榭黎疑惑,难道是自己脑子糊涂了?
那种干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眯起眼,那红色的月亮像是长出了毛一样的漂浮在视网膜上,好像在水中游弋的浮萍,徐榭黎忍不住地伸手一抓。
什么都没有,反倒是整个身子都往前倒,失了重心,狠狠地摔倒在地上。院子里的黄土还带着白日的暑气,不是太凉,但是硬度还是在,摔得徐榭黎脸疼。
不过这一疼让他脑子清明了些。手脚有了点力气,颤巍巍地爬起来,远处传来蛙叫,他愣了一下。
已经听不到唢呐声了。
但是他看到了一队人马,穿着醒目的红。两竖列的人在两边开道,里面一层人吹唢呐,再中间抬着一方高轿,轿子里面四面做空,像是个小亭子一样,四根红木做柱,加盖一层四根脊的金顶,檐边垂下来一排珠子,也不知道是玻璃还是塑料,半透明,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光。
是送亲队伍吗?徐榭黎站起来,看到那轿子中间坐着个人。那人伸出手撩开帘子,葱白一样的手指滑过那半透明的珠子,带起一阵悦耳的叮铃声。
徐榭黎紧紧盯着那人的眼——突然眼前一黑。
“怎么傻站着?”
没多少感情的声音,徐榭黎却觉得动听极了,迟欲有些清冷的声线在惨淡的月色下反而给了他些许安全感。
他说不出话来,看着不知道何时出现在身边的迟欲,想指给他看那诡异的队伍,但是喉咙像是块干裂的土地一样,只发出几声呜咽似的声响,手也抬不起来,身子像是被定住了一样。
迟欲看着他灰白的脸和皲裂开的嘴唇,没说话。
只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徐榭黎却好像魔怔了一样,直愣愣地向着他走过来,然后一把攥住迟欲的手。
迟欲在完成支线任务砍柴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手指,伤口不大,但也掉了块肉,留了些血。
迟欲随便拿纸擦了下就没再管。
而徐榭黎眼里却只看得到那道伤口。
虽然血浆也有水但是…… 徐榭黎的脑子很快就来不及思考血浆里水分的含量多少了。
那血的味道很淡,他只不过试探着吮了一口,脑子里就像是有烟花炸开一样。
这、这哪里是血呢?
这分明是琼浆玉液。
徐榭黎霎时间有了力气,死死地抓着迟欲的手,不管不顾地吸他的血,像是婴儿渴求母乳一般执着,但是没有哪个婴儿会有他这样大的力气。
没有哪个婴儿会像他这么贪婪。
最后让徐榭黎清醒过来的是裆下一痛。
他已然变成猩红色的眸子褪去那异样的红,又恢复了原来清浅的瞳色。
“迟、迟欲…… ”
他看着迟欲已经被他啃得吐噜儿皮的手指,心里发慌。他还有一些记忆,记得自己是怎么咬开迟欲手指上的皮肉的……
他本来恢复了些血色的脸顷刻间变得苍白。
迟欲手指上的骨头都露出来了。
这、他这是变异成什么狼狗了吗?
迟欲倒是一脸的淡定:“哟,醒了。”
徐榭黎慌乱地看向他,迟欲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牵他到院门口。
徐榭黎外婆家修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平台上,从院门口能很轻易地将下面的风景收入眼帘。徐榭黎瞪大了眼。
那支红色的队伍,此时正在经过他门家门前下的那段路。
他刚想转身就被圈在怀里,徐榭黎莫名地脸红。迟欲凑到他耳边小声说,“看到了吗?”
他点头,然后又急忙开口:“看、看到了。”
迟欲又道:“你跑很快是不是?”
徐榭黎想起来他背迟欲时候说过的话,心里有点高兴,原来迟欲还记得。
“还行。”他谦虚了一下。
迟欲没说话,徐榭黎又笨嘴地补了一句:“全校第一。”
迟欲笑了一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往他手上戴了个小铃铛。
徐榭黎愣了:这个诡异的时刻,难道是该送定情信物的场合吗?
他还假意推脱了一下:“这、不太好吧…… ”
迟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徐榭黎立马怂了:“蛮好的…… ”
迟欲把他的脸推过去,直面那下面的红色队伍。
道:“你跑很快是不是?那现在,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你待会儿再听到唢呐声响起来的时候,你就冲下去,穿过那外面的一层人和中间吹唢呐的人,那轿子下面有九个人,每人耳朵上戴了个铃铛,你把那些铃铛都拿来给我好不好?”
徐榭黎又听迟欲说:“唢呐声音停之前会有一个转音,从高往低,大概是十秒钟,那之后唢呐就会停,到时候即使没有摘完所有的铃铛,也不要再去摘了,就赶快跑回来知道不知道?”
徐榭黎听得云里雾里的,还没来得及问一问这都是个什么事儿,背上一痛,被迟欲一巴掌给扇了下去。
坡不高,徐榭黎灰头土脸地滚下来,身上却也是被石子硌得痛。他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望蹲在坡上的迟欲。
迟欲冲他笑了笑。
身后唢呐声又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