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孤寂之地后开始逃离 第38章 人鱼（一）

当我从无尽的黑暗中睁开眼，我已经逃离了那座梦魇横生的森林。

月亮高挂在头顶上方，如同镶嵌在沥青中。那轮明月好像灯泡，又好像海里的珍珠，或者是皇冠上的钻石。

月光洒下陡峭的悬崖，延伸到尖锐不平的石滩。

我依照记忆里的方位，往那座房屋走去，它矮小、歪斜，像是个醉酒的水手，无精打采地歪向一边。

我清楚里面空无一人，直接推开那扇门，跨进小屋，屋内依旧是一堆废弃的柴火还有一堆铺在地上的稻草。

我倒在稻草堆上，还未到深夜，人鱼不会出现。

疲倦席卷了我，重重地打了个哈欠后，我的眼皮开始闭合，睫毛逐渐粘连在一起…

风声与远处规律的海潮声安抚着我，我陷入了梦乡。

我身处音乐学院里，与上一次相同的梦。

她在推搡我，我落入喷泉。

水流淌过的声音，水流撞击底座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十分吵闹，占据了我的整个世界。

如触冰一般寒冷，我难以呼吸，水肆意地进入我的眼睛、鼻子、嘴巴。

水流奔腾激荡着，在我的耳膜中回响，我再听不清旁的声音。

除了水声，其他人的嘲笑声恍若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迷蒙又遥远。

他们似乎说着我的名字，他们淹没了我。

不知是在梦境中的缘故，还是当时的情景确实如此，我知晓他们嘴中说着我的名字，一如既往地嘲笑着我，但我听不清、辨不出。

我的名字是……？

未等我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梦中的水从青蓝变得幽黑，迫使我再度回到清醒的世界。

我睁开眼对上漆黑的天花板，一瞬间，有某种灵感一闪而逝，却想不透、抓不住。

我有预感，这是很重要的事。

可我没有时间去抓捕那一瞬的灵感，我听到了歌声。

除了窗外的风像受伤的野兽般嘶鸣，还有潮起潮落撞击崖壁的声音，空灵的歌声飘渺若丝。

我知晓，人鱼来了，她继续她的无尽的等待。

人鱼曾经淹没过我——因为她爱我，或许比不上她深爱过的掘墓人。

她爱掘墓人，她说过那是属于她的人类，第一个总是最难忘的。

她的心上人离开了她，消失得很突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直在等她回来。

她一直在岸上唱歌，最初她也是这样吸引掘墓人的吗？她在岸上唱歌的无数个日夜都在期盼她回来，心上人的消失折磨着她，她控制不住地去想心上人的下落，但又无从寻迹，无能为力，除了等待她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当她见到我的第一眼，她就决定淹没我，让我永远留下来，永远陪伴她，因为她无法再忍受等待的日子，她无法再忍受我与她分开——如果我像掘墓人那样突然消失，她要再等待多少个日夜才能遇到下一个人类呢？

她不想再等了。

我爱她，她也说爱我，可她那冰冷的鱼心中真的有对我的爱吗？

她哄骗了我——以爱之名，只因为她不想再经历等待的时光，她就一意孤行地将我淹没，并固执地说这是为了我们的幸福，为了我们俩。

我因为她而更加痛苦。

我因为她的爱而淹没。

可那不是爱——虽然我没有经历过多少爱——但爱不是像她那样自私，为了一己之念而无视另一个人的心愿。

她不爱我，她只想占有我——以一种永远陪伴着她的方式。

我对她仍有爱意，毕竟她是人鱼，美得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生物，但我更想逃离，逃离森林还不够，我要逃离她所构建的世界。

因此，我要回馈人鱼——让人鱼的生命归于寂静，将人鱼淹没。

这不就是她想看到的吗？我会做到的。

我一边思索着该如何淹没人鱼，一边向着那个熟悉的地方走去。

人鱼属于海洋，她不像我一样会溺水，那我该如何才能淹没她呢？

这不是个很容易就能得出答案的问题。

我迈步走向悬崖，奔赴深渊的召唤，悬崖很陡，岩石也凹凸不平，我在黑暗中看见它们的尖侧闪着光亮，像是深海掠夺者锋利的牙齿。

或许人鱼的牙齿也是如此锋利。

我的双脚终于触及了下方的海岸线，海潮的声音交织着歌声，皎洁的月光拉扯着海浪，将它们扯回漆黑如墨的大海，好似永远无法逃离它的怀抱。

我绕过一个拐角——然后，我终于又看见了她。

人鱼闭着眼睛，嘴唇张合，脉脉含情。

她美丽的金色头发在月光下像裹尸布一样在脸旁飘动，她的肌肤如同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她鱼尾上蔚蓝的鳞片在光线下折射出迷人的光彩。

这一次我没有尖叫出声，我默默在远处观察着她。

她的表情沉醉，歌声如同孤独的风，轻如叹息。

看不出任何痕迹，我无法判断她是否真的在等待，在思念她的心上人，还是一切都是她的游戏？

我决定靠近她，在几步之后，歌声忽然停止了。

坐在岩石上，人鱼正看着我，她的目光锐利得几乎要穿透我。

我做好了发生冲突的准备，然而人鱼脸上的惊讶很快便消失了，她先前紧闭的嘴唇逐渐上扬。

是在这一刻吗？之前就是在这一刻，她决定淹没我了吗？

在人鱼开口之前，我抢先开口，以一种震惊的语气：“天呐……我没有看错吧？世界上真的存在人鱼！”

人鱼眨了眨眼，以优雅的口吻说道：“喔，天呐。我真高兴能再见到人类，而且是一位人类女孩。”

“再？你之前见过除了我之外的人吗？”我继续以惊讶的语气发问。

“是的，我曾担心你们的同类都已经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能告诉我水上的世界了。”人鱼的问候洋溢着少女般甜美的兴奋之情，“我很高兴，我之前一直很喜欢你们人类，我夜复一夜地只身坐在这里唱歌，希望能再有人来看我。”

“这里是孤寂之地。”

“亲爱的，我已经坐在这岩石上唱了不知多少个夜晚，没有人来看我，也没有可爱的人类来和我玩乐，我怀疑在我沉睡于海底时，水上世界发生了灾难，事实是我所想的那样吗？”

我曾不想对她说谎，但我这次不会说出所有的实话。

“是的，发生了瘟疫，村子里的其他人都死了……只有我幸运地活了下来，”我表现出一副悲伤沉痛的模样。

人鱼附身靠近我的位置，似乎想知道更多：“只有你吗？只有你？没有别人了？”

相比于上次我的模糊回答，这次的明确答案似乎让她更急切了。

她在急切什么？是为了再也见不到的掘墓人吗？

还是因为知道了她再也等不到她的心上人了，所以更想要把我永远留下来吗？

我收住脑海中胡乱的猜测，摇了摇头告诉她：“没有别人了，只有我，怎么了？”

掘墓人不会再来见她了，无论我怎么说，她都只能相信我的话。

“我在附近的村庄曾有一位密友，她是我的至爱，但某一天她就突然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在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看上去很不舒服，或许就是得了你所说的瘟疫吧。”

“你说只有你活了下来……那她，她大概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了，她永远离开我了，”人鱼的语气很低落，会是装出来的吗？

“不过，现在你出现了，我有你了，不是吗？”月光的映照下，她的眼睛仿佛会发光的珍珠。

是啊，我出现了，她有我了，我作为她心上人的替代，被她淹没，永远陪伴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