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宜被大雪掩埋了半刻钟。她的双腿被冻得出现了大块的红痕,以至于不能走路不能进山打猎,只得在家休养。这对她来说倒是难受得很。
她蔫着一张脸坐在床头,捧着本书看。长发披散在灰色里衣上,她不说话脸上便没什么表情,整个人单薄得很,仿佛不存在似的。
“你整天臭着张脸做什么!老娘可是专门来伺候你的,我可不想天天看到你这副样子。”沈大娘正在挤帕子抹书架,时不时地转过头说她两句。
这几日沈大娘常常来。徐宜的腿冻伤需要静养,不能久站,所以她雇了沈大娘来照顾自己。
徐宜听了此言,平静地道:“书架上有一个小盒子,里面就装着银两。大娘若是觉得不够我们还可以再做商量。”
沈大娘不说话了,她默默地擦拭书架、桌椅,半刻钟后她又递了杯热水给徐宜,却瞧见她在读书。
“不是大娘说,你好好的病不养,看什么书认什么字?”沈大娘一把抢过徐宜手中的书来,低头看清书名却脸色大变,“……你学习许朝的律法和官员体系做甚?”
沈大娘不可置信地道:“你还要去京中找言三?这次的教训还不够吗,要不是那些樵夫你早就死透了!”
徐宜没有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她闭了眼再睁开,点点头。
“你这姑娘真是死心眼。”沈大娘叹一口气,继续说:“十二月底是京中太学放假的日子,司州所有的太学生们都回来了,就你的夫君言三没能回来。你还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吗?他朝家里不断地寄银子回来却又不肯写信,这说明他心里有鬼!说明他在京中有了新爱!但又因为愧对于你才寄些银子回来……”
窗外的飞雪又簌簌地掉落下来,徐宜拿回沈大娘手中的书,掖了掖被角笑道:“他不会的。”
这落在沈大娘眼里就像是在无奈苦笑了,她心疼地看着徐宜,一本正经地谋划起来。“先前是大娘不愿伤了你的心,只是这京中乱花迷人眼,言三虽然在槐里的时候对你好,可到了京中那样的环境到底是会被影响的……你听大娘的,现在少帝即位京中并不太平,他不是还在向家中寄银子吗?咱先收下,等到太平些了再去京中将他给休了……”
徐宜绞着头发玩,蓦地听闻此言便问道:“大娘,京中不太平是怎么了,京中发生什么了?”
“这我哪知道,只是听那闻人娘子说他的夫君刚回来不久就被匆匆地给喊回去了,说是少帝即位需要太学生写些什么东西。历来皇帝即位都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所以我才想京中不会太平。”沈大娘末了又补一句,“也不是因为发生了这件事,前些年不是还有那北方的戎人进犯许朝的边境吗?反正京中一向不会太平。”
徐宜静静地默了片刻还想再问,屋门却被扣响了,在风雪声中仍是突兀地响。沈大娘忙起身去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像竹竿一样的女人。
男人生的俊俏却不修边幅,下巴长满了胡渣子,头发都是被浇湿的,他进来之后往屋里四处打量。女人也是美的,颈间、腕上都带着金饰,显得媚俗。但她缩住脖子眼睛四扫又显得小家子气。
徐宜愣了下,敛眉喊:“姨父,姨母。”
沈大娘见了来人却没什么好脸色,啐道:“你们来干什么!”
男人是远近闻名的猎户,名叫徐鸣。徐宜打猎的技术就是向他学的。他扫了徐宜几眼,率先开口了:“这个月的银两呢,怎么不来给我们?”
“是啊小宜,近来风雪这样大,冻死了不少庄稼,也封了山。你姨父根本不敢进山打猎,你哥哥在京中的开销也不小,这一切还得靠你了。”女人姓王,家世本不错但后来落魄了,是徐宜的姨母。她抚了抚发丝,紧跟其后地这样说。
徐宜十二岁由姨父家收养,因为性格孤僻不得人喜欢,但她也心存感激。只是在她十五岁的时候也就是去年,县令公子物色上了她,姨母图司州县令家的彩礼和权势,便想将她嫁过去为妾。那时恰逢她的表兄,徐家的长子考进了太学。
她那时的托词也与现在一样,握住她的手可怜兮兮地说:“你表兄总算有了出息入了官场,只是我们家穷了不少,只得靠你赚些钱来供他读书了……”
但后来徐宜才知道,她平常大雪进山打猎时赚的钱都没有寄入太学寄给表哥手中,而是被姨父姨母两人自行消受了。
“我呸!”沈大娘没好气地啐了一声,“去年你们卖女儿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这样乞讨的一天?”
徐鸣横了沈大娘一眼,沈大娘自也毫不示弱地回瞪,气氛显得有些微妙。女人笑嘻嘻地劝说:“县令公子那般俊俏有为,将小宜嫁过去怎能称之为‘卖’?我真是冤枉哪。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宜虽不算我们的亲生女儿,但自永光五年收养她以来,我们便将她当作了自己的女儿在照顾,可就婚约这件事她到底是违背了我们的心意,最后才闹得这样不愉快,但这是一码事,我们不怪她。只是女儿赡养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她这总不能够推脱掉吧。”
“你有本事再说一遍?县令公子是有钱有势,但他是要聚徐宜为妾,你这当母亲的……”沈大娘还想再骂,徐宜却温言打断她,朝那女人说:“姨母,不是我不想给。最近我得了不好的疾病,这病严重得很、更会传染于人,所以才不好去叨扰你们两位。但我又实在觉得,遣人送来银子没诚意,所以这就暂且搁置下来……”
两人霎时脸色大变,都恍然看见徐宜躺在床上披着个单衣瘦弱得很。前些天乡中还有些风言风语说言家三公子要休掉她,看来都与她身上的疾病有关。
“那你先好生休养。家中的猪还等着去喂呢,我们就先走了,银两的事不用着急,你明日遣人送来就行了。”两人说着就迅速地合上门离开了。
“让大娘您看笑话了。”待到两人走了,徐宜又捧起书本来看,目光一错不错的很是认真,只是脸色有些发白。
看来她的姨父姨母对她这样冷漠功利,尽想着从这个便宜侄女儿身上吸血,她那样无所谓,但其实也并非毫发无伤。
沈大娘看得心疼,她也不愿再去问、也不愿去阻拦了。这姑娘很有主见,脾性也倔,决定了的事就更改不了。但她还是太倔了,总是要等到别人亲口告诉她已经明确抛弃她了的时候,她才会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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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末,腊八节。离言三那封信约定好的时间还有着半个月的日子。够了,完全够了。她腿上的伤用不了几日就可以完全恢复,现在她已经能自在地走路了。
她的夫君还是照例在往家中寄银子,不管是不是言三寄回来的,这都意味着他还没有遇到什么致命的威胁。
徐宜捧着本书坐在炕上,刚展眉笑起来就因为想到了什么而愁眉不展了。
她撞上了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没银子了,或者说短时间内挣不了那么多钱。
槐里到京中的路蜿蜒曲折、并不好走。因此并不能乘车前行,只能驱马去京中,所以驱马的费用较乘车更加高昂。
而最近,她的开销可不算小:
她先是给了救她一命的樵夫、照顾她的沈大娘、收养她长大的姨父姨母、借给她马匹的许大爷许多银子,再就是近来司州砚山的寺庙里来了一位神医。
这位神医专治马匹的各种疑难杂症,在九州内都是极为有名的。他游历各州奇山总算到了砚山,沈大娘前几日来告诉了她。她便牵着自己伤残的驽马亲身去拜访那位神医,他起先怎么都不松口,说自己若还有行医治病的德行、就决不医治驽马。人为五斗米折腰,是徐宜给他送了白花花的许多银子,他才答应下来治一治。
当然徐宜也足够庆幸,那位神医能为五斗米折腰。司州大部分的兽医不是治不好她的马匹,而是都不愿意救治它,因为她的马是匹驽马。
自那日之后,她的身家算是没有了,一穷二白一身轻松潇洒,沈大娘看得那是相当肉疼,回来的路上一直念念叨叨着:“那什么神医啊,这么坑银两。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坑百姓银子的肯定不是什么神医……”
沈大娘说着说着竟还笑了起来,打趣她说:“你现在可真是肆意潇洒的‘女侠’了,少了人世间的红尘羁绊。”
而后她又哭出声来,最后竟是哭笑不得,“夫君跟人跑了、钱又没了,小宜哪,你真是过得凄惨啊……”
“大娘,我也这样觉得——”徐宜那时候也苦笑着这样说,“只是我夫君应当还没跑罢……”
柴火的“毕剥”声响起,徐宜的神思回过来,她将脑袋埋入被子里呜呜咽咽了几声,痛骂自己几句。
一月初她就要去京中了,司州到交州的路费很昂贵,况且她又要借马匹。但她现在身无分文,哪里能有那么多钱呢?
但之前她明明是有的。她打猎、畜养赚到的银子都是可观的,言三也在不断地寄银钱回来。
“徐宜,你好败家啊。”这句话有点落寞,像是在谴责自己没好好挣钱怠慢了打猎,只靠言三寄来的银子坐吃山空。
京中或许真的如沈大娘所说的那般迷人眼,言三算是入赘她家,原本也只是个穷书生,还是靠她卖牛羊、打猎挣来的钱供他进入太学的。但现在他去太学不过短短一年,一次性寄回来的银子就比她半年赚的要更多些。
但那么多银子她都给用完了。
她痛苦地埋头,“你真的好败家啊……!”这句话的声音弱弱的,她若有所思地念起来,想着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挽救回来,不仅要挣钱还要挣快钱。
偷鸡摸狗、重操旧业?徐宜断然地摇摇头,她已经彻底地改过自新了,而且那时候还是逼不得已。
借钱?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她一下子坐起身来,露出一双燃起希望的眸子。但转而又灰败下来,在槐里她都没什么朋友还怎么借嘛。
算了还是老老实实去打猎卖猪肉罢,只是她圈养的那些牛羊、猪都还没有长肥,现在卖怕也是挣不了多少钱。
徐宜这几天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沈大娘说她长得像自己死去的女儿,娴静又温柔,肯吃苦耐劳。所以沈大娘在的时候她便不好意思闹情绪。
“哎——”徐宜大大地叹口气,但也只是颓败了那么一会儿,她就翻开旁边的书认真学习起来。
要去京中重要的有银两,还要有一些学识,特别是一些律法知识和官员体系。大许王朝官官相护严重,且以春秋之法治国,刑罚相当严苛。
翌日一早她就爬起来去砚山打猎了,却被闻人娘子的夫君闻人执给拦住了。
她挣钱的事刻不容缓,打算闷着头继续往前走,谁知闻人执却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言许要我带信回来,看他那样子,像是要与你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