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铮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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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三月,正是春意盎然。
院中梨花如雪,沉香袅袅。
苏云溪和衣半卧在亭心的红木软榻上,一支碧蓝芍药珠钗半绾住垂落长发,纤长食指悠闲翻书。
风轻拂过粉裙,一只黑色凤蝶长尾翩翩,轻盈落在书上,伸了伸触角。
羽翅轻颤,悠然小憩。
许是昨夜泡澡的栀子花过于香了,她想着,微伏过身。蝴蝶也不怕,拢了拢翅膀飞起来,绕着她转圈。
一时光顾着赏,忘了手底下的书。
丫鬟饮月从一旁台阶上来,进了亭子放下手里的枣花糕,望着蝴蝶,笑道:“夫人总是格外招这些小东西喜欢!”
苏云溪莞尔。
“马上就要到上京的花神节了,届时百官夫人都要进宫献礼,夫人今年可要去?还是如往年一样?”饮月欲言又止,“毕竟人家夫人都有人陪,咱家……”
没有。
“就说我犯了头疾。”苏云溪眼中闪过一丝厌烦,指尖按住太阳穴,“礼你看着挑。”
“是。”饮月帮苏云溪轻揉穴位,“夫人不去也好,省的被那些夫人们明里暗里说不好听的,闹得人心情不好,怪不得头疼。”
苏云溪没说话。
“老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两年了一封信都没有,就这么让夫人一直被人欺负,好歹送个口信也行啊!”饮月直气,嘟嘟囔囔道,“真是过分!”
苏云溪耳际划过什么。
老爷?哦,段铮啊,他回不回来干她何事?
不回便不回吧。
按狠了,苏云溪喉间发出一声不太舒服的轻哼,饮月忙调整力度。
“夫人可好些?”
“恩……”
刚想说,远处马管家走过来,面上似有紧色。
苏云溪拿起一块枣花糕咬了一口,马管家已行至面前,低头拱手行礼,对她道,“夫人,方才有人来报,说……”,微顿了一瞬,声音愈低,“好消息,咱家老爷回来了!”
她一愣。
段铮回来了?
回来了!
咬下的枣糕卡住喉咙,她猛地咳起来,脸色涨红。蝴蝶倏忽飞远,饮月几步过来,在苏云溪后背轻拍帮她顺气。好不容易才好,饮月忙给苏云溪倒水。
“到哪儿了?”苏云溪抹去眼角憋出的泪,小口嘬兰纹瓷杯里的水。山泉水混合初春的桃花露珠同煮,带着淡淡桃花芬芳,此刻她却根本无心品尝。
“说是先要进宫见皇后娘娘,稍后就回来见夫人。”
主仆两人不约而同沉默。
“夫人可要去迎?”饮月小心翼翼,心间暗松了口气,可算是回来了。
“去。”苏云溪道。
定了神,她把几本书叠起来整理好,去换衣梳妆。
铜镜里的脸黛眉修长朱唇温润,苏云溪面上平静,满目期待,心里直哀哉呜呼,她这个丈夫怎么就不再逍遥,舍得回来了?
其实她不想见他。
两年前皇后亲弟段铮与苏相国之幺女苏云溪结亲一事,可是让云京所有人大呼眼瞎,毕竟一个是京城有名的纨绔,仗着姐姐是皇后不学无术,一个是相府贵女,温婉可人,又是有名的美人。
坊间有传,说不定“浪子回头金不换”,活色生香的美人谁不想要?可谁都没想到,段铮真就是那个例外。
新婚当夜,苏云溪揪着衣袖等了一夜,直到睡着都没有人来,第二日她才知道,众宾客散尽后本该来找她的新郎官跨上马去忻州“公办”去了,托下人留给她两个字,勿念。
为了自己和爹娘的面子,苏云溪对外道段铮是后半夜离开,独自入宫谢恩。
问清缘由,连皇上都惊呆了,言说从来没见到段铮如此勤勉,对她更是不吝夸赞,苏云溪咬着后槽牙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说了个“是”。皇后赐了一大堆礼物,皇上还特许了她三个愿望。
奉皇命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府里,她吃喝不愁,行动自由,姑且也算自在,段家那边也不怎么敢管,两年多来几乎已经把段铮这个人给忘了,没想到居然还知道回来!
然而段铮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也是苏云溪的丈夫,既是夫妻,再不情愿,这个脸面也还是要给的。
况且她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办,必须见到他。
一刻钟后收拾妥当,苏云溪着一身庄重的石榴红撒牡丹花金丝长裙,罩绯色外袍,长发两边簪上珍珠步摇,耳饰莹莹翠玉,仪态万方地踏出屋门。
一群人浩浩荡荡去往大门口,从日头正午等到半晌,连根马毛也没见到,也没个人来报信。苏云溪已经见怪不怪,毕竟两年来她一日一日空待,早习惯了。
日头越发偏西,仍无人来。
耳边开始有说话声,下人们嘟囔着,也不敢大声不满,偷偷揉腰。
算算时间,已经站了有几个时辰。
苏云溪咳了一声:“都先回吧。”
下人们答应着跟马管家走了,饮月留下陪着苏云溪。眼前是空荡寂静的长街,只有光影,仿佛永远不会有人。
“夫人要不也回吧。”饮月劝道,“午饭都没吃多少,看这样子,八成是不会来了。”
话音刚落,朦胧里一人骑马而来,行至不远处下马,看打扮是个侍卫。
果然侍卫过来躬身行礼:“夫人在上,少爷说今日留在老宅陪老夫人,请夫人务必好好休息,改日一同入宫拜见皇后娘娘。”
周遭寂静,下人们开始爬梯点灯,灯影在眼前晃啊晃,苏云溪心底麻木一片,嘴角僵硬地扯了扯,说了一个字:“好。”她叫住来送信的下属:“稍等,本夫人有件东西,给你家少爷带过去。”
回书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和离信,将火漆平整的信封交给送信人,送信人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苏云溪长出了一口气。
走到院里,月已上中天,风卷起地面梨花,耳畔步摇叮当。
眼前是段宅里的亭台楼阁,朦胧月色里看不清楚,苏云溪却能清晰感应到每一处边角屋檐的走向,对于这座宅子,她比段铮更熟悉。
树丛掩映之下有一间房,门扉雅致却紧紧关闭,锁已有些锈迹,是成亲时的新房。苏云溪如今居住的地方是侧室,做新房的主屋新婚次日她就命人锁上,再没打开。
那个早上,面对自己被抛弃的事实,苏云溪面无表情,心中立誓不再忍,不惜任何代价,哪怕豁出三个愿望也要跟段铮和离。
缓步走回自己的屋里,躺在床上,她默默祈祷段铮能够看到信。
半夜做了个梦。
梦里是一团浓雾,雾里有个模糊的人影,苏云溪努力去看,却怎么也看不清。忽然人影消失,再无处可寻。醒来的一瞬,她就想起了那人是谁。
这两年来,七百多日夜。
段铮,很好,连梦都不让她消停了。
枕着手臂躺回去,闭上眼,不知何时陷入黑暗。
这次,没再做梦。
翌日醒来,苏云溪眼睛都还未完全睁开,见朦胧一影。
一人坐在床畔,吓走她残余的睡意。
侧脸有点眼熟,仔细看去,不是段铮是谁?两年未见,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作常衣打扮,骚气的朱红像凝固的朱砂,定格在她眼里。
苏云溪坐起来,段铮徐徐转身。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开口。
苏云溪手背揉脸,还未清醒,而后抬手一个巴掌:“鬼!”
响声清脆,不仅打蒙了段铮,更吓坏了门口端着水盆的饮月,一声无比惨烈的“天呀”,饮月急忙放下水盆,过来挡住苏云溪。
段铮捂着脸,脸色阴的要吃人。
“苏云溪!”
“老爷息怒,夫人她还没睡醒,不是故意的!”饮月跪在床边道,“夫人她定是太久没见到老爷,一时过于激动了,您别跟她计较!”
苏云溪手掌心生疼,一脸不怕死地瞪着段铮,心里道活该,嘴上扮柔弱,无辜道:“夫君息怒。”
她与段铮见面的次数不多,初识是个纵狗行凶的少年,一脸轻狂恣意模样,后来再见是正式确定婚事之后,他约她见了一面,告诉她同意弃狗,之后就是今天。
比起少年轻狂时期,二十岁的段铮已无稚气,脸颊轮廓更深,一双桃花眼少了轻浮,多了让人看不清的昧色,此刻专注地盯着她,幽深晦暗,苏云溪突然胆寒,猜不出他会不会突然暴怒。
段铮左脸上火辣辣一片,瞅见床上的人锦被半褪衣衫不整,转开目光。
他问:“为什么不睡主屋?”
“这间屋子外的海棠好看。”苏云溪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瞅见地上影子随口编了个理由,低声说道,“想看花。”这么个破理由,只要他有脑子,去看一眼主屋上的锁都不会信。
窗外春海棠疏影横斜,送来几丝风。
“伺候夫人起床。”段铮对饮月吩咐道,起身背着手往外走。看他跟个没事人一样,苏云溪赶紧叫住他:“夫君,昨日你可曾……”
段铮停下脚步,并未回头:“昨日之事是我安排不妥当,面圣时我已经向皇上告假半月,会好好在家陪陪夫人,向夫人赔罪,也慰藉夫人的辛劳。”
苏云溪心间愈沉,段铮去面圣定然见过皇后,只有他姐姐施压他才肯让步,突然不想多看他一眼。平静了片刻,她继续问:“昨日夫君可曾收到一封信?”
嗓音不易察觉地虚弱。
“有。”段铮说,她心下刚想一喜,就听到他又说,“不过还没来得及看就被猫叼走了,夫人信中写了些什么?”
苏云溪刚想实说,饮月猛拽住她衣袖朝她狂使眼色暗示此时不合适,只得生生咽下。
望着段铮被打的脸,苏云溪深吸了一口气。
低垂的浓黑眼睫挡住眼内一抹冷笑,抬起头来已是华光璀璨。
她说:“自然是盼夫君平安喜乐,无恙归来,夫君如今能回来,妾身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