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庆二百一十八年,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大殿之上,傅舟弓着腰手举文书:“望陛下,准许臣辞官归隐一段时日。”
庆联帝放下墨笔,端着刚呈上来的册子,眉头紧锁,似是有些意外:“为何?”
傅舟褪去往日官服,身穿逍遥散衣,一头墨发仅用一根簪子束起,站立身姿无偏无依,周身气势磅礴,只一人便似有千军万马。
“留恋乡野多年,现下乏了,太平盛世,望这山水风光,只愿随心而动,若有朝一日,陛下召见,臣无论身在何处,必定会赶回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眼下恳请陛下放我走吧!”此话真假掺半,傅舟心想:“你这皇帝老儿不放我走,我有的是办法。”
在来之前,他已做足了谋略,城外已经停好一匹能日夜兼程的千里马,出城令牌也在手,傅舟实则今日前来只是告知,请愿可否,都已不在乎,走个形式罢了。
庆联帝身依龙椅之位睥睨着他,无奈道:“晏舟,放你走,菀儿怎肯放过朕。”
普宁公主是庆联帝最疼爱的公主,没有之一,八位皇子仅得这一位公主,甚是疼爱,庆菀儿仰慕傅舟多年,傅舟只把她当作妹妹照顾,儿女之情,更是谈不上来。
每每论及婚姻嫁娶,傅舟都会想到自家异卵胞兄,自那事之后,颓丧度日,一股死人气,不免惋惜往日时光,两人情深似海却也仍十有九悲。
“臣并非是普宁公主能够托付终生之人,应另再择婿,觅良人。”
庆联帝捋了捋襞须,接着叹口气,“你既心意已决,朕便不再留你。”傅舟的性子他早已摸清,既然留不住,那就成全他。
*
次年,洛都城里,人口相传的舟晏先生办下学堂,颇负盛名,每家每户争抢名额,许多商贾更是不吝钱财,只愿自家儿女能入学堂,作舟晏先生座下学子。
“老爷,老爷,成了,小姐入学堂之事成了。”姜府管家刘贵从脚还没迈进宅子就嚷嚷,途上没看台阶,不幸摔了个跟头,正一瘸一拐的走进正厅禀报。
正厅主位,姜老爷手捧茶杯,轻轻吹气,将茶汤面上茶叶往杯壁吹,入口甘甜沁润,一等一的好茶,耳边听到刘管家禀报说入学堂之事已成,心底那叫一个高兴。
“明日便是入学日,是否告知小姐?”
“别,以三水的性子,肯定得来跟我闹。”
“那明日如何是好。”
姜老爷说到底也是洛都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豪,脑子一转,就来了主意,他低声在管家耳边吩咐他需要做哪些准备。
刘管家一听那注意,有些慌张:“这……这法子能行吗?”
“你放心,三水会妥协的。”
姜宅后院,姜淼坐姿歪扭,嘴里头哼着小曲儿,舒坦地立起一足在石椅上,手里数着金丝木匣子里的银钞,这些可都是她与其他人推牌九胜一夜的战利品。
丫鬟阿眠端着从膳房里刚新鲜出炉的桃花酥,“小姐,别数了,快来尝尝着桃花酥。”
“这一夜可不老少赚。”姜淼把银票重新放进匣子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铜锁,给匣子锁上。
或是商贾之家流传血液里自带的,姜淼还是个三岁幼童,正是满地爬的人年纪,便与他人不同,她不爱出门,对玩具也不感兴趣,只爱在姜老爷算账之时,常伴身侧。
五岁时大算盘旁边挨着她的小算盘,身子还够不着桌面,只好垫坐着两层厚层羊毛软垫,熟稔的帮爹爹数碎银。
对姜淼而言,这可是命根子,天生爱财如命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姜淼拿起桌上的桃花酥尝一口,嚼了两下就把手上的余饼重新放回盘中,又用手拍掉刚掉落在衣物上的酥皮碎,便说:“没有春满楼的桃花酥好吃。”
小眠听闻也拿起一块儿尝,确实如姜淼说的并无二样,她刚想开口,就看见姜淼手里把玩着茶杯,另一只手撑着头,一脸忧愁。
“小姐,你怎么了?”
“这洛都城里人人皆说这逆水学堂舟晏先生可谓是风流倜傥,清冷俊逸,城中许多女子的意中人,就连慕姐姐,也这般夸赞。”
往常他人若夸哪位男子俊雅,貌美似潘安,姜淼都不甚在意。
可在昨夜牌桌上,一向对男子容貌极其挑剔的慕姐姐都连连夸赞,实在让人好奇,想瞧上一眼。
“小姐,我倒是见过一面,当日去福珞寺祈福,临走前从他旁边走过,听到住持喊他名字,也就好奇这传闻中玉树临风般的男子,见罢只能说口口皆传,并不无道理。”小眠谈论起见舟晏先生时,面上春光,有些娇羞。
姜淼摆了摆手,回房睡觉,通宵一夜,眼下时刻眼皮打架,脑子混乱,没什么比睡一觉更重要。
她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也不上心,口头说说就过去了,与其美色,哪有银票来得让人舒心,实在。
拆下头上繁琐复杂的发髻步摇,褪下外衣,躺上软榻,床头点着安眠熏香,似是与往日不同,这香怎闻得人脑袋越发昏沉,没多久姜淼就见上周公。
第二日,姜淼睡梦里感觉身体摇摇晃晃,紧接着,四周街巷闹吵声入耳,好不踏实。
强撑着困意,眯开一只眼,就看见自身处在往日出行的马车里,双手和双脚还被人用麻绳束缚住,难以动弹,一下子,姜淼就清醒过来,嘴还能说话,嘶声喊叫起来:“救命啊!救命!”
马车停下来,小眠进车厢,给姜淼松绑,姜淼一看见小眠,那颗提心吊胆的心总算落了地,但又见她的神情有些异样,便问道:“怎么了?我们这是要去哪?“
“小姐,今日要去学堂报道,是老爷吩咐我把你绑上马车,你要罚我也认。”
往日里,姜淼对小眠可谓是好到不能再好,与他人的主仆关系不同,姜淼在外人眼里蛮横骄纵,其真实秉性实则却是大大咧咧,丝毫没有千金大小姐的坏脾气,对奴婢不苛责,更似友,赏多过罚再平常不过。
“等等,你说我们此行是要去学堂?”
“嗯,是老爷才花重金打点,才求得这入学名额。”
“停车,给我停车,我才不去什么狗屁学堂,我要下车。”前头控马的不是普通家奴而是管家,姜老爷早都想到这一点,特意派管家出马。
“小姐,老爷吩咐了,您若不去,平日里的开支,姜府不再承担,奴婢劝您要三思啊!”
姜淼一听更晴天霹雳,阿爹只给她两个选择,一就是不去,断了月例钱,从此以后花销都由自个负责,二就是去,老老实实入学堂,日子依然与往常一样衣食无忧。
她自小就不爱读书,众人皆知,气走先生已是常态,现如今非逼着她去,实属让她为难。
阿眠看着自家小姐脸上的表情,有些动容,便从一旁的包袱里拿出一身素衣,“小姐,入学学子需身穿素衣,金银首饰一律不得佩戴,这是学堂规矩。”
眼神空洞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真叫人可怜,姜淼忽然想到一计,她望着那套素衣,又看着面前的阿眠,笑盈盈的模样,让阿眠有点冒冷汗。
“阿眠,我一向待你不薄,这次恐怕还需要你的相助。”边说还抚上她的手,“学堂之事,要不你替我?”
“小姐,别,奴婢真的不能答应你。”小眠真的被姜淼的大胆吓到,声音都有些哆嗦。
姜淼闭上眼,欲哭无泪,眼下只好认命伸出手,接下素衣更换,换完,左顾右盼,似在寻找什么,“阿眠,我的布袋在何处?”
“这呢!小姐。”阿眠边说边将布袋递过去,上面的绣花难以入目,她第一次瞧还以为绣的是小鸡,一问才知这竟绣的是喜鹊。
姜淼接过来,背挎在身上,把手放上去,感摹里头的物件,让她甚是安心。
“吁~”管家猝然勒马,一个急刹,弄得马车内的姜淼不慎磕碰到厢内左右两壁,肩膀撞得生疼。
“小姐,您没事吧?”管家问道。
“无妨,是怎么了?“
还没等管家回答,一阵马蹄声,在马车周围转上一圈,待到窗口处停下,遮光的帘子被掀起,外头明媚的阳光钻进厢内,照在姜淼身上。
崔光爭往里望,少女坐立,有些发怔,只见耀光下琥珀色的瞳孔,小巧鼻尖,嘴唇红润饱满,脸上未施粉黛,就这样瞧着,就让他这心莫名晃了一下。
“崔哥哥。”姜淼见来人是崔光爭还不忘整理两边的披发,巴掌大的小脸笑得格外灿烂,声音清灵朝他打招呼。
小眠见眼下情形,很是识相下了车,坐到管家旁边的空位上。
姜母与崔母是好姐妹,竟巧得两人同日产子,崔母顺利在日出时诞下崔光爭,姜母生产过程中则有些费劲,一顿折腾,姜淼终于诞生在夜深的雨夜里。
同日临世,两孩童难免会被比较。
藤编幼童摇椅里一静一动,姜淼哭得撕心裂肺,小脸通红,崔光爭与世无争般的在旁啃手。
牌桌上,黄夫人还道:“瞧着姜姑娘这哭嚎声如此响亮,可见以后必有一番作为啊!“
姜母摇了两下头,淡淡说道:“我倒也不求别的,只愿她开心快乐便好。”
“崔哥哥这是要去哪?”姜淼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注目着车厢外的少年郎。
“ 我今日要去逆水学堂报道。”
“巧了,我也是。”
姜淼眼下见有人相伴,想必不会孤单,因此舒心了不少。
“那我便先行一步,学堂门口见。”
行了不知多久,姜淼已经在厢内打起瞌睡,不管形象如何直到马车停下,被管家和小眠喊叫,才终于醒过来。
她脑子还未完全苏醒过来,下马车都是被小眠搀扶。
“小姐,这便是学堂的外门,走进这扇门爬上一百八十八阶石梯,还有一扇大门,便是学堂里门,才算是真正进到学堂。”
姜淼有些迷迷瞪瞪的,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就一口应下,“知道啦,走吧!”
“小姐,学堂有规定,入学堂当学子,不能带随从。”
“罢了罢了,你们回府吧,我自个去就自个去。”
姜淼都想好了,阿爹只要求她要入学堂,入学堂之后的行事不还是全由她决定,学堂如此多人,她只需在角落当个闲散人,日子混混便过去,月例钱照样可以拿到手,这样对她来说,没有坏处,全是益处。
一想到这些,还在原地睨着姜府马车离去,边捂嘴偷笑起来。
想象呢!是很美好的。
现如今她就面临着第一个难题:爬上这一百八十八阶石梯,姜淼光是在下面往上望,想到从今日起,日日都得爬,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已经骂过好几次街,认命般绕起衣袖,一咬牙,吭哧吭哧的向上爬。
傅舟正在给金丝笼中的鹦鹉喂食,回头瞟一眼正收拾包袱的胞兄,又转回头来说:“只一年,这逆水学堂先生我只任一年,一年之期一过,无论你人是否未归亦或是死是活,我都撒手而去,继续当回那自由自在的逍遥散人。”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