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小曲一怔,提枪起身,正面迎上苏星忱刀锋,她眉眼带笑,“不错。”
苏星忱朗笑,借八方锋芒把小曲逼得站起身。梁昼观望片刻,提起刀加入战局,薛煜站在演兵台纹丝不动。苏星忱机敏不按常理出牌,可区区几十人便想将小曲逼至绝境,还是太敢想了。
果然,小曲握住三尺雪于刀剑之中杀出。她踏在袭来的数重刀剑上,腾身而起,三尺雪骤弯点地,打断刀刃直入地下。小曲将它一提借力横扫,击退数人,踩上苏星忱肩头跃出包围圈,直直迎上陆岚双刀。
三尺雪枪杆挥开一把,又卡住陆岚手腕卸下另一把。
余下百余人见她几十人中游刃有余,也不免蠢蠢欲动。
这方校场之壮观,让人惊叹,不断有人加入战局不断有人被银枪抽飞。他们前仆后继,朝着一人攻去。在有一人也加入战局时,薛煜终于动了,他握住鸳鸯钺拦去那人去路。
他眼角眉梢具是笑意:“荣将军?”
来人身形颀长,剑眉朗目身姿如月,一袭轻甲微芒,晃花人眼。手中一柄三尺剑,剑尖平而利,上刻怪异图腾血槽,他剑势未停,回斩薛煜鸳鸯钺。
“滚开。”荣羡玉面冷颜,招招直取薛煜要害,薛煜无法,且战且退一路踏过兵士肩头落到小曲身边。
他为她辟开一条路:“是荣羡。”
许小曲手一僵,险些被陆岚双刀划伤。
荣羡此刻攻来,长剑带落她一缕鬓发。小曲略一偏头,剑锋擦过她脸侧,荣羡手微收,直拖出一道血痕。
“你食言了。”荣羡步步逼近,将剑锋抵在她脖颈,寸寸压下。
薛煜欲动,却被小曲拦下。
许小曲有些狼狈地看着他的剑锋,低低道了句:“对不住。”
“薛煜,走罢。今日到此结束,诸位且回去修整吧,明日就真的要开练了。明日初演阵,一字长蛇,布阵抓我,可明白?”
众人给她让出一条路,荣羡站在原地。蓦地动身,于身后想要拉住她,却被薛煜拦下:“荣羡,你想作何也得看看时候。”
荣羡剑出,逼他后退一步,眼见剑锋袭他胸口,被小曲一枪打偏。
“荣羡,他是我的人,你莫伤他。”
“他是你什么人?”
梁昼被他一言也惊住,他们二人共事五载,他还从未见过荣羡这般动怒也未见过他这般咄咄逼人。荣羡管军中大小事务,待谁都是一张冷脸,鲜少有动怒的时候。
许小曲未答,也未回头。
兵士在后面探头探脑,苏星忱嘻嘻一笑道:“这位将军,她是哪里负了你,你要在这里落她的脸?”
围观的人一哄而散,生怕被他牵连。荣羡看他一眼,开口道:“我与她之间,轮不到你们来插手。”
今日下午一战,小曲扬威,夜里再无人退出。
“大夜里不睡觉,又在树顶上。”薛煜果真又在后山的树上找到小曲,他揽过她的肩,陪她坐在树上吹冷风。
“还不高兴?因为荣羡?”他试探着,轻拍她的背,“没事,你若不想见他,我拼死都给你拦下他。好不好?”
许小曲闷闷的,薛煜安抚许久,她才开口:“我回来时就该去找他的,是我食言,我认。我一走十多年,都未回来见过他,是我的过错。可是我一想起……我……”
一把长剑钉在她衣摆打断她的话。
她朝下望去,荣羡站在不远处,面容冷淡。
薛煜握住她的手臂,拔出荣羡的剑随手扔下去,低头摸着她的头道:“我们走。”
他带着她跃下树,与荣羡错身而过。
“你不想说些什么吗?许小曲。”
荣羡声音冷冷,他弯腰捡起剑。
“我等你十二年,为你来了军营,这十二年里,你从未回来见我。许小曲,你把我扔在这里十二年,这十二年里,你去干了什么?有什么事让你回不了都城吗?”
他冷笑一声,一把扯过许小曲:“九曲山的无名军师,在阵中杀了个七进七出,助北征将军岳成秋大退北疆。你愿意翻山越岭到九曲山,都不愿意回来看我一眼。许小曲,你想怎么样?你救我之时你说的什么?你说大盛春日回来看我,你食言了,你丢下我十二年,回来了都舍不得来看我一眼。”
他手上力道加大,攥得许小曲腕骨生疼,薛煜不知何时隐去身形,这般事,还得让小曲自己来才是。上辈子荣羡的事,是后来他们都心照不宣不愿提及的小曲心中的一根刺。
“是,我食言了。对不起。”许小曲低垂着头。
“一句对不起,就想揭过十二年?”荣羡深吸一口气,放开她,“许小曲……”
“我以为,你过得很好。他们是好人家,我……”
“是,他们是好人家,他们让我学武拜了沧澜派掌门做师父。可是你知不知道,我……”荣羡重重叹一口气,蹲下身,拉住她的手放到自己面颊,“许小曲,这是你捡来的人,他已经长大了,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许小曲,你不要丢下他了。”
青年人的面容俊朗,她一眼便能认出他。荣羡与上辈子一模一样。她的手爬上他的眉眼,这双眼睛,还在。
明明一直在想方设法忘掉上辈子那些事,可是这些一到眼前,就再也挥之不去。
荣羡,她捡回来的荣羡。荣羡不是将领不是她麾下营中将士,他说做她暗线,为她暗棋的时候她该拒绝的。
荣羡死得悄无声息。
那是他被扔到乱葬岗的第三日,他被她背回来的时候,眼眶里空空荡荡,经脉被废,再使不出沧澜剑。
他那日里,一反常态,反复问她外面是何等景象。
她说,是艳阳天。
他点头说那便好。
他是死在那个艳阳天里的,她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自戕。
她常常在想,荣羡为什么会这般倔强。
她捡到他时,他十二岁,目盲又瘦弱,蜷缩在街角口唇冻得发紫。那时候,她还在都城,她唯一一次求许安,是求着许安找宫中御医替他治眼疾,给他择了一户好人家。她随师父离开都城时去看了他,他固执地摸上她的脸,问她什么时候再回来。
那时,她说,等都城春天的时候她就回来了。
她没有食言,她曾悄悄回来过,爬上墙头看他习武,后来听说那户人家把他送去了沧澜派,他资质高学得快,很快就成了沧澜剑传人。
他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萍水相逢的人,她无意再牵涉太多。
直到她回都城接帅印,云城之战,苏星落身死,战事危急,他不知怎的就来前线找上她要成她暗棋,以身做赌入敌营。云城之战,她能胜,他功不可没。
沧澜派唯一的传人,他该是骄傲的。
她从未想过幼时举手之劳,会让他铭记于心性命作抵。这只是,她顺手为之而已啊。
为什么他这辈子会直接投身军营,她想不明白,她在下午他出现前她都心存侥幸,告诉自己或许是重名。
“我有些不敢认你。”荣羡的声音将她拉回来,她低头看着完好无损的荣羡,听他接着道,“你回来时,我有公务不在都城。回来梁昼让我挑新兵,跟我说许家姐弟要来军营对阵演兵。我等你十二年,我只记得那时候摸过你的眉眼,我不敢认,我想等你来找我。”
“可是你不来。”他静静地看着她,眼中落满星光,“所以我来找你。”
你跟那时候不一样了。”荣羡的脸蹭在她掌心,“你不高兴。你在想什么?”
他看着她的眼瞳小心翼翼起来:“我是荣羡,许小曲,你捡的荣羡啊。你明明一开始就认出我来了,为什么不说话?”
许小曲的指尖微屈,拂过他的眼尾,她俯下身问他:“你为什么还记得我?我只是把你捡回去,替你找了户好人家,顺手为之,不值得你记这么久。”
她慢慢将手收回,拖着疲惫的身子转身离去。
荣羡几步追上拽住她:“为什么不值得?”
“我本再看不见大盛风景。”他说得轻浅,细细端详着让他黑暗再生光的许小曲,“可是那之后,我又能看见了。”
“顺手为之,那是你以为。”
“荣羡,若往后前线有战,你定要替我守好都城。莫让铁蹄踏破家国。”
许小曲拂开他的手,慢慢朝前走,薛煜不知何时出来的,行在她身侧。他没有告诉小曲,上辈子荣羡自戕,是他帮的。
前线军备告急,他不愿拖累他。那是荣羡第一次求人罢,求到他面前。那时的荣羡双目失明,四肢使不出力,声音平淡。
他至今都记得,那时候荣羡说:“薛煜,帮我。我这副模样不能再帮小曲做任何事,不想做她的累赘,她会赢的,你替我好生照看她。”
许小曲这三个字,在军中许多人心里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她口中的顺手为之举手之劳,都成了他们活下去的理由。
他是如此,荣羡也是如此。许多人都心照不宣,好像,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最后,他们都成为一抔黄土,一个个,都将小曲托付给了他。
可是他也没照顾好小曲啊。
薛煜慢慢抹开手心里粘腻的触感,像血。敌军的血、荣羡的血、苏星落的血……还有许多他曾从战场上背回来的将士的血。
忽然,他的手被拉住,微凉带着薄茧的指尖落在他掌心,带走那些粘腻沉重的回忆。
“怎么了?许小娘子。”他唇角带笑,目光柔和地看着她。
“没事了,我错过一次就不会再犯第二次。”许小曲目光坚定,回头去看还在原地的荣羡,“我从前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倔。现在我知道了。”
“薛煜,走吧,今日太过矫情,反倒负了初心。我不会再被任何从前的事蒙蔽双眼,我还要往前走。凤扬、星落、荣羡,还有你,我们都还要往前走。”
“明日再见时,他就只是曾有一面之缘,我十多年都未曾见过的荣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9章 荣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