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平米的大院宿舍内,小窗全敞也让人觉得憋闷。
刚从大院庆功会回来的周玉琮换下奥运领奖服,整齐叠放在衣袋里,再复归到行李箱中的原位。看一眼她的行李箱,就知道主人可能有整理癖,分门别类,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与摊在它边上的费月明行李箱对比鲜明。
费月明终于把绕在心里的话摆了出来,“刚才那个企业家代表,就是那恶毒女人吧?就那个把你搅得命都要搭进去的。”
关于那件事,周玉琮跟她说了,但只说了人物,地点,事件脉络。其他都三缄其口。
作为多年挚友,费月明了解她,她不说那就是真的不说。她不是那种心里藏不住事儿或者追问几句就扛不住把全部都吐露出来的人。
而且,那事确实惊险万分,不是什么美好回忆。说不定,讲了就是在翻噩梦。
可是,费月明又隐隐觉得哪里反常,糟糕的回忆压在心里不需要倾诉出来的吗?就算是垃圾,那也得定时清理呢。就一直压着这么大一事,没问题吗?
所以,费月明在跟周玉琮说了一车不疼不痒的废话之后才提了一嘴那个“恶毒女人”。
周玉琮点头说:“是,就是她。”
看不出周玉琮的表情举止有任何异样,费月明才说:“毒是真毒,好看,也的的确确是好看。”
“你这是对一个把我差点弄死的人的正确态度吗?”
费月明从床上腾地一下坐起来,“那我怎么说?那我说她心如蛇蝎面目可憎,一看脸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
周玉琮低头看着行李箱,审慎措辞:“其实她也不是想要我死。”
“对嘛,你也知道,她那事是干得缺德,但其实你本来也很可能跑不了。”费月明顺着周玉琮的话往下接,站在宁钟毓的角度说说话,因为她想着心里记恨人也挺难受的,能消解就消解。
“是,我承认。她是觉得只要我在,我们就都死不了,所以才把我往里拽。”
费月明细细琢磨周玉琮这几句话和她的语气表情,觉得周玉琮虽然算个不怎么把世俗事挂心上的人,一向豁达心净,可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她一点都没愤慨发泄,顺坡下驴式的站在对方角度说话,为对方撇责任的态度,怎么都让人嗅出些诡异。
她半眯着眼,狐疑地说:“周玉琮,你不对劲儿啊。”
“那我一直怨她恨她,把她种心里才对劲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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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庆功结束的一个星期以来,接了些代言、拍了些广告、接受了些专访、领了些奖金、参加了些不能推辞的活动之后,周玉琮还处于晕乎乎的状态。是身心俱疲的晕,也是处于盛名顶端的晕。
现在全华国对周玉琮的喜爱和追捧程度,几乎是前无古人的高。
她把那些恭维夸赞总结了一下:战无不胜、容姿清丽、文武双全、遗世独立、内外兼修——无缺点。
夸成这样,就没法信了。这还是个人吗?
就算是人,那个人也绝不是自己,那是人们想象中的可移情的幻影。
她告诫自己,这些都是幻象,不能信。多少运动巨星飘飘然之后陨落。竞技体育的残酷,运动员自然规律的不可违背,舆论媒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她早都心知肚明。
至于自己的征程会到哪里,她也不知道。但是她想,如果可以,让她在射击场逐渐老去,让一枚枚奖牌成为自己的年轮,也很好。
周玉琮想家了,想家里的父母和妹妹,想那个小小的居所,想回到踏实厚重的平地上,想回到那个无论自己身处高峰还是籍籍无名都会如常对待自己的家。
可是,具体哪天能回家,队里也没个准信。
由于是奥运刚结束不久,有很多活动都是前一天临时通知,过惯了有规律有计划的生活,这种完全脱离掌控的日子,她不喜欢。
可是她没有任何抱怨,她认为有必要的、能为队里带去好处的事情,都一一应承了。
她估摸着,这次奥运回来后能拿到的奖金和商业活动的酬劳,比以前赚的钱的总和还要多。除了钱的因素,她也愿意做这些事,她希望有更多人通过她知道这个项目。
能分到她手里的钱只是一部分,但她认为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打小进运动队,直到国家队,器械的费用、子弹的费用、训练场的费用、教练指导的费用、伙食费、住宿费,这些都不需要自掏腰包。还会发工资。
有能力就回报,她心甘情愿。
老家地方队的射击训练馆已经扩建翻修,要为培养射击人才创造更好的条件和环境。她知道,这是自己出成绩的结果。
一个明星运动员,往往有可能带动一个项目在地方甚至全国的发展。他们这种层次的运动员的想赢怕输,缘由往往更加繁杂。他们早就不只属于自己。
手机铃响起,她的神经像一根皮筋,被迅速拉紧,因为这不是为家人设置的铃声。现在手机一响,就怕是又有活动或应酬。
太疲累了,奥运结束半个月,她就像个快速旋转地陀螺,是被赶着抽着地在转。
让她隐隐不安的是,现在她的腰和颈椎存在感很强,时不时就疼痛。而那边被魁梧男硬生生掰到脱位的右肩关节,也是个隐患。身体左侧,就更不用提了,本来她就是左手持枪。
看见手机上闪着的姓名,周玉琮就知道,这个电话不能不接,是她们射击射箭中心的张主任,自打从奥运会回来,他就没有从射击队摘得三枚金牌的兴奋中的回过神来。
“小周啊,后天晚上有个活动,你去一下吧。”
“什么活动?”
“宁老爷子七十大寿的晚宴。”
“哪个宁老爷子?”宁姓不是大姓,在华国不介绍头衔直接称“宁老爷子”,周玉琮估摸着是宁远山,但还是要确认一下。
“还能是哪个宁老爷子?把奖金递到你手里的那个宁家的老爷子呗。”
周玉琮内心奔腾了无数个拒绝,“我又不认识他。”
又来了,她又想推。
张主任熟练劝道:“去了就认识了嘛。”
“我认识他也不能给大院抱回来金山银山的,咱们院领导去就行了。”
“那可不一样,我们这样的糟老头儿去谁关注啊?你去才敞亮,显得重视。人家给咱们砸了那么多钱,老爷子宴请宾客,咱大院还不得把排面给足?”
周玉琮心想:又来这套。
她说:“领导去比我去有排面多了。”
“就是李副院长点名让你去的。”
李院长是训练大院的常务副院长,是整个大院里二当家的,他都指名了,大金主过生日,能拒绝吗?
周玉琮只好问:“费月明去吗?”
张主任恍然大悟般,“对对,你叫她也一起去吧。”
“主任,你还是亲自打电话给她吧。”
周玉琮深知,冠军和冠军,也是不同的。格差太大,射击队现在这么红,其他运动队都可能会有想法。而都是射击队的,周玉琮处处与别人不同的话,内部队员心理落差一定更大。
别的队她管不了,也无力管。但是射击队的事,她可说得。
所以,只要是她有发言权的活动,但凡队里没叫费月明,她都会叫上她。
她自己不在意的事情,不见得别人就不在意。
对于很多人来讲,重要的不是参加活动本身,而是有没有点名叫你,意味的是心里有没有把你当回事。
费月明现在也是奥运冠军,是她肝胆相照的朋友,她不希望这样的朋友感到被忽视,感到不舒服。
她绝对相信,费月明不会为利益为声名疏远她背叛她。但如果一直面对巨大的礼遇落差,会不会心中有芥蒂?换位思考,如果被冷落的是自己,会不会心情异样?
永远不要考验人性。
成王的路本就是孤独的,这是她绝对在意的人,她不希望真的成为孤家寡人。
在周玉琮终于松口答应去了之后,任务达成的张主任才挂了电话。
对于宁远山的宴请,周玉琮的拒绝毫不作假,她排斥与宁家人的接触。那场绑架她还历历在目。
她排斥宁家的背景,排斥那种人家的争端,更排斥如果沾上那种人家可能带来的麻烦。
可她对于这场宴请,也有隐隐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