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清] 第186章 天贶佳节（中）

游览了文华殿后，两人出了午门。在开左门口，远远地看见太庙门口有好些太常寺官员身着吉服正摊晒着历代帝王御像，胤祥回头跟胤禛说道：“这就不看了吧？”胤禛也没打算过去，因为太庙太常去了，懒得多看，但还是问了胤祥原由，胤祥果然想得不一样，只听他带着点羞意地说道：“身边坐着真的，为何要看那么多假的。更何况，我的皇帝最好看，也最好。”胤禛听得很快乐，但还是酸着问了一句：“我不是还要和秦始皇一决高下么？”胤祥笑笑，回头轻轻捏了捏胤禛鼻子：“刚做皇帝的秦皇，还不知道能延续多久，怎么能比继承几千年帝业的胤禛尊贵。”

在两人的谈笑中，辇便出了大清门，只见一匹熟悉的雪花雕已等在门前。辇停了下来，胤禛牵起胤祥说道：“让我试试，这马尔赛的雪花雕有什么能让王子着迷的。”胤祥再见雪花雕，也很亲切：“看来已经是怡亲王的了。”胤禛回道：“怡亲王想要？”胤祥认真答：“懒得养，在马尔赛消失之前，就留给马尔赛吧。”胤禛点头同意，突然就将胤祥抱着放到了马上，即便对马很是熟悉的胤祥，也经不起这样的突击，感到一丝惊慌后稳稳抓住了缰绳，嗔怪地看了胤禛一眼，胤禛已跟着上了马，坐到胤祥身后。

胤禛控着马朝东，沿着巾帽胡同与六部衙门走，见六部也晒出不少文书，礼部离巷口更近，恰好能看到张廷玉在其中徘徊查看，局面摆得很是整齐。接着又经过晒了一院珍奇药材的太医院，两人的马停在了銮驾库前。銮驾库面不宽，然进得深，有旁边的兵部、工部、鸿胪司、钦天监面宽合起来那么深，恰好挡在这四个司的正门对面，以致在最内部工部与兵部显得昏昏暗暗，曝晒的物件自然也寥寥。而銮驾库里，则排开各种各样华丽精致的金鼓旗纛等仪仗来，遮天蔽日。

不仅如此，銮驾库院前还有太常寺官从大库里取出宫中所藏的诸多乐器。整个乐库分两大部分，一边是演奏中和韶乐、丹陛大乐、铙歌大乐等宫中雅乐的乐器，其中又分三部分，大型如黄绸的麾、控制律的镈钟、十二碧玉特磬、十六枚一架的金质编钟、四角垂彩缨的建鼓、灵璧石琢出的庞大编磬、丹陛大乐中供敲击的钢制方响等；中型有带画的红木柷，配合建鼓的横长梨花木搏拊，用以止乐的伏虎形木质敔，二十四面一组的龙鼓、梓木丝质的七弦琴、桐木体大的丝属瑟、一架十面的云锣等；还有最里排楠木乐架上放着的许多小件乐器，红油金龙陶埙，十六支竹管红漆描金云龙纹排萧、竹笛、竹篪，紫竹金龙直萧，木质画角，匏质笙，大小铜角与木质蒙古角等，质地不同，花样纹路都类似得精美庄重，吉祥喜庆。每件乐器旁都站着至少一位负责的乐师，擦拭关护。而另一面，则铺晒着西洋人送来的西洋乐器，铁丝琴（古钢琴）、小提琴、大提琴、竖琴、曼陀林、象牙竖笛、吉他等乐器，是另一种别样的精致，太常寺还邀了几位西洋传教士来此监看指导，其中就有与胤祥相熟的郎世宁与巴多明。

两人下了辇，胤祥先和自己相熟的两位神父打了个手势招呼，看到郎世宁的笑，自己还莫名有点羞，然后不再看那边，先自顾自穿梭进大清国自己的乐器架中。胤禛跟在他身后撑着伞，乐师们随即通通退开，听了怡亲王免礼才敢在皇上离远后再靠近继续擦拭。胤祥时而敲两下编钟，时而拨几下琴弦，过了一会儿，便走进西洋乐器那边。胤禛一看就知道胤祥更喜欢西洋的玩意儿，接着便见到胤祥在铁丝琴前站住了。胤祥确实对这架铁丝琴最有感触，这是先皇在世时弹过的那架琴，弦一百二十根，以金银或炼铁为之弦，各有柱，端通于外，鼓其端端而自应，一看到就能让人想起，康熙四十一年春，畅春园中，皇上在渊鉴斋前找了棵桃花树，身坐其下，一旁站着西洋传教士徐日升，向大臣杨士奇和众阿哥演奏《普唵咒》的场景。胤祥犹记得，这琴弦能比任何一把弦琴演奏出更通透的声响，先帝的十指在琴键上慢慢滚动，原本是常有停顿的古琴曲，倒被他缓慢地连成一片，很是新鲜生动。

那时，胤祥还很单纯完全地仰慕自己的父亲，这个积极的皇帝充满了好学向上的能力，在一树桃色下，骄傲自信，妥帖自如地展示着自己的最新成果，赢得众人纷纷称赞。皇上常鼓励皇子们学这些西洋乐，毕竟他自己很感兴趣，所以太子、允祉、允禩等人便都听话去学了，胤祥则单纯因为爱这位父亲而学了一段时间的铁丝琴。只有胤禛一开始没打算学，因为胤祥努力，所以也每天来陪胤祥，一边看一边研究如何学，帮胤祥学得更快些，直到下一次出巡到了，胤祥还没学得流畅，胤禛已经学得熟练了。后来出巡回来，皇帝自己都不喜欢不在意了，胤祥也就偶尔再学学，胤禛则再没弹过了。

胤祥痴痴笑了下，自己以前可真是又认真又大意，一直努力，到头来也没真学会什么，倒是辛苦了胤禛，看起来什么都不想要，随便陪自己做，却总做到好。胤祥回头，看了一旁的郎世宁一眼，又转而向胤禛要求道：“哥哥，我想听普唵咒。”胤禛看着胤祥，眼前也还能勉强想起先帝学铁丝琴的事，先帝是个心思很多的人，看到新事物自己就爱尝试地学一些，以展示自己的才能不凡，并也要求一众皇子跟随他学习，西洋算学、绘画、天文地理、乐器与本国的四书五经、琴棋书画、骑射，无所不及，貌似贪得无厌但要求也真是不高，谁要是能擅长其中一两个就能得到一番赞扬与吹嘘。胤禛早就看到，这样的宠爱持续不了多久，一旦先皇有了新的乐子，这个兴趣就会被遗忘，而那些所谓卓越的皇子也又会被看回平平无奇之辈，如此是推着众人很是上进，但往往也放任他们筋疲力尽也只能面对失望罢了，越勉励越成功越容易被轻视被遗忘。所以胤禛只选自己喜欢的研究，从不跟着走。无奈胤禛跟着胤祥走，但胤祥这个傻瓜不会看，如果说允禩他们是为了博先皇一顾而学这学那，胤祥则是傻傻地爱着这位父亲，只要是父亲期待的他便想竭力做到，以不负父亲的喜欢与器重。胤祥太傻，他以为世间所有人都愿意以真心换真心，所有人都会珍惜自己孤注一掷无私的敬仰。所以为了母亲，胤祥翻下马摔伤也要接着跟着先皇东奔西走，为了先皇，不擅长的算学、乐器也学了七七八八，并最后让自己真的以为自己是真心喜欢这一切，或说心甘情愿将自己改造成别人满意的模样，而自己真正喜欢的独到的，只是挤着空隙去做罢了。只有胤禛看到了，因为胤禛的脑子太清楚了，日日思索在佛法里的他很难看不透这些，所以他为弟弟这独一无二的纯粹着迷与心疼，小心翼翼保存和满足胤祥那些自己都遗忘了的喜欢，等胤祥想起了，再努力陪他实现。

“你前些天还说普唵咒太无聊，太慢不想听。”胤禛嘲笑到。一旁的郎世宁敏锐地听到了，不禁莞尔，这样的笑又偏偏被胤祥余光捕捉到了，或说胤祥一直还挺有心让郎世宁看看自己哥哥多有才华，但被胤禛旁若无人地一逗乐，反而是暴露了自己脑子不够清醒的日常。胤祥强装淡定，心中这才意识到那日胤禛在养心殿里弹的古琴曲正是普唵咒，自己竟听了个空，便不好意思而理直气壮道：“我想听铁丝琴的。”胤禛对胤祥的所思所想了然于心，逗胤祥：“我忘了如何弹，需要王弟教我。”胤祥更有点羞，毕竟自己不擅长的，搬到众人面前，怕丢人，所以干脆先捧胤禛好了：“明明，还是哥哥教我的。”胤禛坦然：“可我忘性比胤祥大，一些无用的技能，一日就能忘光。”胤祥不服又屈服：“明明很好听。好吧，我们一起试试？”

胤禛见胤祥主动让步与邀请，自然不跟自己好面子的小孩过不去，便比出请的手势，带着胤祥和自己一起坐在了铁丝琴前。两双类似漂亮细长的手，只有大小的分别，配合得很默契，放在了铁丝琴键上。没有交流，已是同时开始。胤祥开始时能想起一些，节奏很慢，弹得比较顺利，胤禛轻轻地在自己的部分附和着，慢了胤祥一点，反而显得在胤祥弹出的高声外罩了一层沉稳的薄边，让声音听起来更厚重别致了。接着，胤祥在一些复杂的地方有些生涩地微微卡顿住，胤禛又生生地跟上将那缺失的一下填进胤祥的部分，让胤祥的卡顿被听不出来，反而和胤禛配合得像一个声音对另一个声音的抱扶，温柔多情。

铁丝琴声响亮地在梨花木箱里酝酿出声而扩展出来，环绕庭中，这么多年了，这琴声还是一样会振动手指，撩拨心头，很是流利与动听，两人时而对视一下，也不禁陶醉其中。对面工部兵部等部的官员都隐隐听见，但不敢出门张望，心下讶异又听得享受，而在院中站着的乐师们，已是在琴声响起瞬间，停了手上动作，偷偷一张望，便跪成一片，心念何其荣幸能听到皇帝和怡亲王的合奏。一曲终了，两人默契满意地对视片刻，感到琴上还有微微的振动，庭中还有微微的余音，胤祥看着胤禛明媚的眼光，感到被微微撩拨得脸红，而胤禛察觉胤祥的脸变红了点，想来是太阳晒的，便牵着弟弟起身，一边夸到：“王爷还是弹得很好，总救了我的不顺畅之处。”胤祥微微一瞥胤禛那骄傲的表情，余光看见郎世宁叹服的微笑，偷偷比划了一个大拇指在身后给他，心思散了，回胤禛的话就不过脑子了：“还是皇上曲艺高明，手指灵活。”胤禛一听，见胤祥满面自信春光，也很心动，这下不推脱了：“是，王爷明白朕，手指素来灵活，才得以与王相配得好。”胤祥一时生出想要捂住胤禛嘴巴的冲动，但怕吓到周围众人，让郎世宁他们更易想多，默默忍下，加快了离开的步伐。胤禛注意到，加快步伐的胤祥耳廓在阳光下晒的格外娇红了，明白过来，王子方才是又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