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清] 第171章 黄泉难见

二十三日子时，永和宫午夜传来消息，太后气上不来一般，一直疾喘难平，太医去了，称怕是挨不过今日了。

胤禛听传后立马起了身，按下了身边也要跟着起来的胤祥，低声怕吵醒胤祥似地将拍了胤祥身外的被子道：“王子晚点得了消息再来。”胤祥昏昏沉沉地，也不争，点了点头，便也没睁眼，乖乖躺着了。胤禛看着胤祥窝睡得可爱，心里便也很是平静。起了身出了绮思楼，胤禛便传了侍卫问汤泉那边十四阿哥是否有信了，侍卫点头，胤禛心中清楚了，便让侍卫跟着自己，起驾去了永和宫。

永和宫前所未有的灯火通明，记忆里，永和宫入了夜之后就很暗，暗得让人心中排斥，还好胤祥没住多久就可以去阿哥所了，胤禛这样想着迈了进去。两三个太医跪在太后榻前两边，很明显已是等皇帝来了，下人们见皇帝来了也都退到了太医身后，众人齐声行礼，而后跪得一片死寂。此刻，只有太后喘不上气的喉声，嘈杂地难耐地发响在整间殿里。和先皇去世时的平静如此不同，胤禛想，这个生身不养的母亲倒是比皇帝还贪恋人间，等什么，等她的儿子吧。

胤禛在榻前一丈开外就停了脚步，并不想再靠近，而是看着太后那比昨日还要衰颓得多的面容，五官已是干瘪地陷下去，陷出黑色来。太后仿佛是知道胤禛来了，她喘不上气，自然已经不能说出话，眼中全是渴求一般，望向胤禛，干涩的眼角流下泪，叫胤禛也看得心中生出一股难言的痛楚，他意识到，自己仿佛还是有一点希望，这位母亲，正在因舍不得自己流着泪。胤禛示意下人给自己搬来了椅子，之后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自己坐在榻前，远远地看着太后，断断续续地流泪，真是，又让人快活，又让人难过。可是胤禛还舍不得，舍不得就这样结束太后人生的最后一场表演，也好像有些陷在那种又快活又难过的折磨之中，怎么有人，能有这样的感受呢，难受是理所当然，快活是迫不得已，胤禛坐在椅上，心中思虑万千，眼中冷冷，看着往事反复上演在自己这对荒唐母子之间。

乌雅氏侧脸看着胤禛，一眼仿佛也看完了此生的往事。十五进宫，从此便是一生。自己是幸运自负的，等了三年，也就等到皇帝临幸，十八生了眼前这个……不孝子。胤禛，生他时，自己可真是快活，当时皇上很宠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四阿哥，说如果长大了便取名为禛，自己当时就私下里开心地，抱着一天到晚喊那个还未定下的名字。虽然当时已有太子了，乌雅氏心里还是不禁想，我的儿子如果能当上皇帝该多好，宫里的女人，谁不羡慕赫舍里皇后呢。但是偏偏，很快，胤禛的存在不过是击碎了她的梦，她竟然连养都不能养他，满月时他就被带走了，从此称别的女人母亲，如此，幸好有太子，不然就算胤禛当上皇帝也绝不会把自己当母亲。是，靠着胤禛和肚子里的胤祚，自己晋封为嫔，终于当上皇帝的妻妾了，有了胤祚，自己怎么还会想胤禛呢。无奈自己终究是女人，胤禛终究是自己儿子，乌雅氏也恨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胤祚，去贵妃宫里偷看胤禛。那次，她听到胤禛温声朝佟佳氏叫出了第一声母亲，从此乌雅氏完全相信，自己再也没有这个儿子了。回了宫，她难过了些日子，抱着刚出生的胤祚，站在院里吹风玩耍许多天，她没当过母亲啊，她怎么会知道这样不好呢。不久，胤祚就得了一场大风寒，此后的六年里，体弱病得接连不断，好不容易，养到六岁，还是死了。自己又没儿子了，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又有什么用呢，哭了那么多场又能如何呢，每次去贵妃宫里还是就让人想起胤禛，那个不是自己儿子还会害死自己儿子的人，贵妃还总要跟自己提他，又是什么意思呢，自己还要装作关心，这样的感觉更是令人作呕。从此，乌雅氏再也没有看过胤禛一眼，哪怕胤禛一度从她宫里出来喊了自己一声母亲，那陌生淡然的样子，真让人失望，不想叫可以不用叫，乌雅氏记得自己当时说了这样一句话，胤禛还是一脸冷漠，乌雅氏走了，如果没记错的话，一定没记错，胤禛这辈子只在那天叫了自己一声母亲……

乌雅氏又开始上气不接下气了，但她必须看向胤禛，如果不看，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真的很想见一次允禵，不，胤祯，再走呢。然而，脑中还是一直滑过往事，胤祯出生了，自己被封为妃，终于有自己的儿子了，乌雅氏向皇帝求了半天，非再要一个和禛字音一样的名。皇帝不耐烦地答应了，以为自己是贪得无厌，只有乌雅氏自己知道，她想要一个能够取代胤禛的儿子，最好几乎一模一样。没一年，佟佳氏死了，胤禛居然回来了。乌雅氏，清晰地记起，那日阳光很好，自己很开心地站在院子里抱着胤祯在永和宫门前散心。胤禛回来了，站在门口，看了自己好久，自己一直装作没看见他，他也一动不动地，就是那样盯着。乌雅氏被盯怕了，胤禛，对自己弟弟从来不吉利，胤祚的脸在刹那间又出现在了乌雅氏眼前，乌雅氏一时混乱了起来，她认定了胤禛是来害胤祯的，她警惕心起地看回胤禛，胤禛也残忍地看了过来。

那一刻，竟然是胤祥，从院子里走出来，把胤禛牵了进来，胤禛那死神一般的脸上居然出现一丝阳光似的，果然，他是不会爱自己弟弟的。乌雅氏不管胤禛了，就让他和胤祥自生自灭吧。她只想保护好自己的胤祯，离胤禛远一点。于是她总是将胤祯照顾得无微不至，并且反复叮嘱他，不要接近胤禛。胤祯年纪小时不懂事，还从胤祥那听来了些亲兄弟的傻话，懵懂地问：“额娘，胤禛不是我亲兄长吗？像胤禟和胤祺一样。”那是自己第一次打了胤祯，愤怒地教训他：“给我记住，胤禛不是你兄长，死去的胤祚才是，你要知道，你父皇很喜欢你兄长胤祚，倘若这太子坐不住了，你就是最有机会的那个，不要相信胤禛，他只会是你的绊脚石，记住……” 胤祯经常不算听话，还是会被胤祥牵着去找胤禛，找一次，自己就会骂一次。终于胤祯也告诉自己，胤禛更喜欢胤祥，从不理自己，乌雅氏放心了，告诉胤祯，这就对了，他不会是你的好哥哥。胤祯从此深信不疑了，和胤禛越走越远了，胤祥再怎么叫也叫不动他，乌雅氏放心地觉得真好。

果然，老太子真的会坐不住，乌雅氏觉得这是上天对自己的眷顾，胤祯一定胤祚的转世，一定是要代替胤祚登上皇位的。她在皇帝身边竭力推荐，胤祯也很争气，当上了大将军王，皇帝很喜欢他，应该是稳了。然而，万万没想到，趁着胤祯不在京，皇帝突然生了场大病，就将皇位传给了仿佛从来没争抢过的胤禛，自己怎么能相信呢，此生的坚决相信，为何要被胤禛毁的一塌糊涂。胤禛，我欠了你什么，为什么你要来折磨我，乌雅氏痛苦地想着，流着泪看向胤禛无情的脸。自己的儿子，胤禛，原来都已经是这样的年龄了，自己从来还没有好好看着，他就已经老了。乌雅氏不禁忆起刚生下的胤禛的模样，那样聪明的样子，其他孩子听说生下来就会大哭，不哭是有问题的，第一次当母亲的乌雅氏害怕极了，抱着胤禛焦急地问产婆和太医没事吧，大家都说没事，小阿哥特别，呼吸一切正常，应该是太聪明了，生下来就知道不必哭就有奶喝，是个体面人。那时，乌雅氏没见过什么小孩，但是后来见了几个孩子，乌雅氏心里便知道了，胤禛的眼睛是最漂亮，最亮的，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打量着，仿佛比自己还聪明地要看透自己。哎，怎么后来就那样害怕这样一双眼睛呢，怕被他看穿自己的自私，怕被他看穿卑微，还是怕被他指出是自己的愚蠢害了所有人呢。

终于，到了这一天，乌雅氏才能鼓起勇气认真打量胤禛，这个让自己爱了一个月，也恨了一辈子，再也不把自己当母亲的儿子，那双眼睛还是那么好看，聪明，冷漠，专注，像刀子一样，再也没有感情了，恨也没有了。乌雅氏不禁想叫一声：“禛。”然而气又上不来了，自己现在一定很狰狞很丑陋，太难受了，还是离开吧，但是还是奢望他能过来一点，终于，自己要死了，才敢再认真看看他。难怪觉得他聪明得不一样，原来，自己的预感来源他，他是要做皇帝的人，原来自己是嫉妒皇后要有一个当皇帝的儿子了，那个儿子明明是自己生的，还抢不过来，所以好想直接毁掉算了。明明摆在那里的事实，自己为什么到死才看清，皇帝从来都没打算选胤祯，他那么重视序齿与嫡出，貌似爱着皇后也重视自己，怎么样都会是胤禛，自己为何还是要那样顽抗。原来不过是得不到，想毁掉而已。

乌雅氏的泪流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澈起来，她用尽全力，从沙哑的喉咙里唤出了一句，自己已经四十几年没再叫过的名：“禛……，……禛……”胤禛看着太后那副难过样子，几乎有一瞬间以为她是在叫自己，然而自己都觉得可笑地暗自怪了自己一下，还是想找允禵，那好吧，便让她干脆点放弃罢：“来人，读信。”方才那位侍卫快速走了上来，向两位行了礼，便开始读从汤泉得来的信：“大将军王接到圣谕立马来京，然，汤泉副将李如柏称无圣旨，不敢放人，大将军王亦不敢回，便留居汤泉，以待圣旨。”胤禛不动声色，令对方下去了，看向榻上泪湿的太后，淡淡慢慢开口：“不知太后还能等么？”只见太后颤抖着从被中伸出了手，伸向胤禛，痛苦地说道：“禛……”胤禛不禁觉得这声太是熟悉，一时眼中突然无来由生出泪来，便回头望向别处，继续状似无情道：“那太后，再等等吧。”说着便向殿外走去，才走到门口，只听身后床边，重重地发出一声垂落的声响，胤禛连忙回头，那滴转在眼眶的泪抖落了出来，从脸上无情坠了下去，在通明的灯光中映入太后的最后一眼。乌雅氏终于，最后一眼，她模糊看到，她的儿子，胤禛，回来找她了，带着情绪的脸庞，像个孩子，坠着泪，但当她想再说出一声禛来，随即，她失去了许多知觉，仿佛飘进空中，闻不到了殿里的龙涎香，只是在隐约中，她听到一声模糊的呼唤：“母亲。”而后，这声音就坠入沉寂，再叫人听不见了。

胤禛，黄泉之下，也别来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