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清] 第1章 寸晷未离，异地犹悲

人们总说，他们勤劳的皇帝一夜间就变了。

他是清朝最勤政的皇帝，没有父亲和儿子的名声与排场，多少年后大家也许都会忘了“康乾”之间乃是“雍”，实际上，此年间国家的繁荣程度呈现出抛物线状，顶峰是他，这一切都是他夙兴夜寐的结果。可是，只有他知道，这繁华的背后的他的背后还站着一个人，是他的十三弟，胤祥。那个人消失了，他方寸既乱，力不能支。十三走后的两年全国到处出现灾害，十三为他筹备了三年的战力终究也被浪费了，他一夜白头。他再也不能独自与这个世界抗争。他凌乱的内心里，只还不时记起当初走上这个位置的初心，不过是与弟一起站在这个世界顶端，看弟安然无恙。

当时的皇上是个严厉的父亲，每个皇子都要万分勤奋。儿时自己辛苦钻研懂了那西方传来的算学，皇上就命自己每日辅导十三弟。胤祥从小就聪明，总能一点就通，然后他漂亮的凤眼闪着光，却又顾及身份地忍下兴奋，转头认真地对他说：多谢四哥，我又多懂了几分。那时他还感到疑惑，为何其他学得都比自己快的弟弟，偏在算学上学得慢了一点。后来他们二人一起站在养心殿门前，看远处宫灯明暗忽闪，宫檐上的走兽在月光下清澈透亮时，回忆这事，胤禛才知道，弟弟并非果真要学那么些月，而是为了跟他多陪伴些日子，才每日只能学懂一点。

从小就爹不疼娘不爱的胤禛也曾很是羡慕自己的十三弟胤祥，眼看着他长得愈发清俊优雅，六艺更是在诸位兄弟中最为突出，甚至暗自揣度十三应当是最有机会走上那个位置的人吧。皇上确实很器重胤祥，十二岁的胤祥就第一次跟随皇上去盛京谒陵，直到康熙四十七年整整十年间，皇上只要离开京师，无论去哪都会带上他。那时每次出巡，十三都会给自己写信，也都会带回些玩意儿，偷偷找到自己分享，让在偌大紫禁城里形单影只的胤禛感到一丝不明的归属感。不过对胤禛来说，最快乐的还是康熙四十一年的那次南巡，皇上带上了胤祥和自己。不是因为自己被带上了，而是他终于可以和十三一起看世界的风景了。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他往后一生的追求与遗憾。那次南巡，皇上让自己与弟一同展示书法，周围诸臣无不叹服，仿佛二人并驾齐驱。胤禛却在心里不屑许多，自己的书法虽比其他兄弟优秀不少，但是十三弟这一手深思神似王羲之的笔法，到底还是比自己特别不少的。胤禛每日必练一帖自己喜欢的赵孟頫，人人只知他喜欢赵笔，但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十三弟应该是最特别的，所以从来不练王羲之，只是日日回看十三的赠诗，才对王羲之笔法的熟悉程度一点不低于赵。后来，十三离世，胤禛便无所谓笔法，连他自己都没发现，那笔迹如赵又似王。

但是胤禛也替胤祥愤懑，为何皇上一早就将十三指去辅佐太子，十三弟明明是最体面的，后来皇上既然默认了诸子夺嫡，为何偏偏从来没有考虑过如此卓越的十三弟。更让他痛苦的是，康熙四十七年，皇上喜怒无常，怀疑太子谋反，波及十三，硬是将十三囚禁于破落的边地。那是九月的紫禁城，紫禁城中的叶开始变黄，每个角落都变得肃杀，十三被带走，让这个世界的残酷与寒冷第一次没有防备地侵袭了胤禛。这时，他终于明白，自己难以与其他兄弟和睦相处，亦不能讨得父母欢心，偌大皇城本是这般冰冷。但是自己身旁总站着那个少年，明眸闪亮，智慧周到，他是自己与这个世界联系的关节，过滤掉那些冰冷，给自己留下光。他不能等了。他从来不争，也觉得轮不到自己，甚至设想陪伴弟走向那个地方。但如今他必须争，必须斗，他要让整个紫禁城为十三打开，他要在这座城里最高的地方等他回来。这个念头产生得那么正是时候。胤祥回来了，他眼里的光没有减少，更清瘦了些，皇上不再那么器重他，他变得不再那么众星拱月。但是他没有变，就好像游猎一场归来，穿过漆红宫墙白玉走道，径直来到他面前，淡淡地说：四哥，我回来了。这场离别在别人看来雁过无痕，但对胤禛来说，这决定了他后半生的方向，对胤祥也是。从此，明月清风作契交。

康熙六十一年冬月十三，已是严冬，康熙病危。就是这样平静的一天，康熙优秀的诸位皇子终于迎来这场二十几年的战争终局。十三日丑刻康熙病情急转直下急召胤禛，他明白就是今天了。这冬月异常寒冷，这时的夜漆黑如墨，星也稀疏。胤禛在轿的颠簸中，只是知道他要快，他也不确定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什么。当他越发接近西直门，他反而愈发不安恍惚，直到他远远地看到一个身影，直立在一片萧瑟中。西直门高大的城楼陷在黑暗中，巍峨又凄冷，空气冷冷地冻在每一块砖上，能轻松随意将一切外人挡在其外，也能困住其中所有人的一生。胤禛不禁感慨，他的父亲的一生即将结束在这座城中了。但更让他心里一动的，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挺拔地站在西直门桥门口，长袍笔直地被风吹着，袍尾微动，礼帽上的玉璋远远地反出一点光芒，帽下的目光如星。那人仿佛在等人，却坚定不移地望向路的这边，就好像他知道他等来的一定会是他想的那个人。所以之后胤禛总对外夸耀自己的弟弟是宇宙之全人，乃至十三走后也坚定不移相信弟弟只是仙去，因为对方总给他一种一切尽如他所料的感觉，对方总是知道这个世界的一切将会走向何方。远远地，他们对视一刻，胤祥话不多，却轻易让人坚定下来，像这天的寒冷，日出前的最后一丝冰冷，寒而暖的。胤祥只道，“兄长，尚未到进入的时候，不如先招隆科多来助你一臂之力，你放心，这里有我。”他的眼神那么坚定，明明还是个少年，却灌注着那样的智慧，无须多言，就叫胤禛领略了那缜密的心思。只是他不知道这双细长坚定的凤眼里，如今已只有他而已。胤禛听了胤祥的话，说了句保重，转身便走，进轿那刻他回头，对方还是保持着自己来时的模样，一丝不苟的黑剪绒礼帽，夜色中那张清俊的脸如美玉，锋利的眼神里流露一点轻松，颈上那普通的黑色狐裘围领将他趁得更是光采，那人见自己回头只是朝着他微微点头。轿前的屏布放下，胤祥消失在了眼中，但胤禛知道，他会一直在这等他回来，到头来，是十三为他把紫禁城打开。

后来大家都知道胤禛的对手们纷纷迷路在熟悉的紫禁城，隆科多与怡亲王为雍正皇帝守候了西直门，胤禛顺利成为清兵入关以来的第三位皇帝。接下来的十年，是他短暂人生中最幸的是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