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几声鸣笛后,一辆小货车在隔壁门口停下。
货车门打开后,陈月露从上面跳下了,她又拎下来两大兜东西。
她付了钱让司机和另一个小伙子替她把车厢里采购的床、板凳和一些必备的家具给搬上楼。
她自己也跟着到了楼上。打开灯后她微微一怔,屋里已经完全变了样。
地面已经清洁过,墙纸上霉菌的地方也重新修补好,坏掉的柜门已经可以推拉自如,灯具全部换过,一切都变得洁净好用。赵冬阳还给这个房间墙面上挂了一副画——是一幅热烈的向日葵。
陈月露看了那幅画一会儿。然后她用手机把那幅画拍了下来。
她发了一条消息给赵冬阳,附带上这张向日葵的照片,“这幅画好熟悉。”
“嗯,十多年了一直挂在我家里。你那块墙面已经斑驳了,挂上正合适,就送给你吧。”
陈月露又抬头看了一眼那幅画,画面右下角不显眼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签名,签名写的是“夏琳”。
“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是夏琳阿姨画的,以前我去你家见过。我很喜欢,谢谢。”
“客气了。”
陈月露说喜欢并不是客套,她是真的觉得这副画在这栋房子里是个点睛之笔,浓浓烈烈的金色,驱逐了旧房子的灰暗,而且看着看着,心里的阴霾也好像减轻一些。
她随手把这副画设置成了手机壁纸。
家具安置好后,陈月露环顾了一眼四周,这个房子居然有了温馨的感觉。她也没有想到赵冬阳用一个下午就能让这里变得能入住。
很神奇,她觉得人和人之间有很难说清的磁场频率,面对不同的人,就会触发出不同的相处模式。但好像无论遭遇什么,跟一些人的模式总是固定的。比如和赵冬阳,明明她已经变得和当初的小软包完全不一样,他还是能用自然的方式照拂到自己。
在中学时期就是这样,连到现在也是这样。
“吃饭了吗?”陈月露点开手机,打开和赵冬阳的对话。
“吃了。”对方回复。
“可是我点了外卖,两份。”
“……”他敲了一串省略号后又回复:“那……还能再吃点。”
陈月露轻轻笑了笑,“那我过去找你,请你吃饭。”
“行。”
她攥着手机下了楼。
赵冬阳正在门口的树下整理纸箱子,陈月露站在旁边看了几眼。他好像很会干活儿,一举一动带着几分随意熟稔,他身材板正,额头垂下一捋碎发,下颌线在发力时会变得清晰紧实,目光很专注,好像折箱子都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像是一个在修行的人。
陈月露听说过他家发生的事情。就在她转学离开一中后不久,张叔变成了重症患者,漂亮的夏琳阿姨被传言说与人私奔了,一个刚刚重组的家分崩离析。
她屡次想打电话问赵冬阳的情况,但她因为初中事件的创伤后遗症,无法跟人交流。再后来,陈月露把自己淹没在一个个目标中——先修补好精神,再养好身体,用尽力气长大,拼尽全力学习,一步一步做好回来的准备。
慢慢地,她跟赵冬阳走上了两条轨迹。
想起来,陈月露心里生出一点淡淡的遗憾。
这时她手机发出叮的一声,刚点的外卖被商家退单了,理由是时间太晚,食材也不够了。
陈月露咬住嘴唇,心里的遗憾转变成了尴尬。
赵冬阳抬头看见她,看出她略微不自然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陈月露把嘴咬得更重,躲闪开眼睛说:“商家拒单了。”
“今天这个客,我是请不成了。”她更小声地说完,肚子不争气地发出一阵咕噜的声响。
她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赵冬阳没忍住笑了,摘下手套,“那我请你。”
他说完,往店里走了几步,见陈月露站着不动,转过身,两只胳膊插在窄腰上,看着她又说:“怎么着,老同学,这点面子都不给吗?”
陈月露看着他在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原来的人情还没还清,后欠的人情又要垒成山。她又想起刚刚的理论,无论遭遇什么,跟一些人的相处模式总是固定的。
但她和赵冬阳的相处模式这是被夯死了吗?赵冬阳就像是上辈子欠她这辈子来报恩的一样。
“嘿,想什么呢?”赵冬阳打了个响指,冲她喊。
她把乱七八糟的思维从脑子里挤出去,跟着也进了店里。
赵冬阳搬出一个矮矮的小桌子摆在柜台前的空档,又拿了两个小马扎,陈月露乖巧地搬了一个马扎坐下。没一会儿赵冬阳从厨房里端了两碗面出来,素面,泛着油光的清汤,撒着葱花,盖了一个糖心煎蛋,带着食物温吞踏实的香气,面摆到陈月露面前,她不由地吞了一口口水。
赵冬阳递给她一双一次性筷子。她接过后不再客气,直接开吃。
赵冬阳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垂头搅拌了一下自己碗里的面,问:“今天报道怎么样?顺利吗?”
“还行,看见一些……老熟人。”
“你心情还好吗?”
陈月露手稍稍顿了一下,又说:“不算好也不算坏,只是工作而已。”
赵冬阳想起白天的那个猜测,他最后还是按压下自己问出口的冲动。
屋里陷入一阵安静,成年人之间的话题像是都被装进了高高厚厚的屏障里,能坦然说出口的并不多。
“那个……”赵冬阳的话头在嘴边转了半晌,选了一个最不靠谱的话题问出口:“出去这么多年,没谈个对象吗?”
听到这个提问,陈月露被面呛得咳嗽了两声。赵冬阳赶紧手忙脚乱地给她递过去一瓶水。
陈月露喝完水,顺完气儿,抱着胳膊往后一仰头,看着赵冬阳说:“怎么,你有合适的要介绍?”
赵冬阳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根弦搭错了,非要问这个。他耳朵不经意地红了,一时没接话。
等赵冬阳两口吃完碗里的,他再抬起头,对上陈月露的目光,轻声又温和地念叨了一句:“没有,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记得跟哥说。”
陈月露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她垂下头,没让赵冬阳看清自己的表情,她语气低低地沉下去,“不会有人再欺负我了。”
说完,她抹了一把嘴,从兜里摸索出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张叔的病全世界都没得治,但我导师的同门在研究治疗阿尔茨海默的新药,临床试验已经II期,在招募受试者,你要感兴趣,可以带去试试。”
“就是实验结果,可能变好可能变差,你要有心理准备。”
赵冬阳看了那张名片几眼,最后收了起来,“行,我本来也是想带他试试别的治疗法子。”
赵冬阳这才发现陈月露回来这段时间,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情况,但似乎她什么都已经知道了一样。
他最后目光幽幽地落在陈月露喜怒不表的脸色上,低声说了句:“出息了。”
和赵冬阳分开后,陈月露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夜已经深了,陈月露的心也沉静下来,她以前有失眠的习惯,逐渐地感觉深夜里的思路和痛苦都会更加清晰,于是睡觉时间变得越来越晚。
她从墙角拖出来那个巨大的行李箱,一路拖到新买的书桌旁,桌子左边带着一个简易书架,陈月露打开了行李箱。
行李箱最上面摆的是一个电脑包,电脑被取出来摆放到桌面后,露出底下的一大摞本日记本。
这些日记本足足有二十余本,其中一些已经看出有些年头。她拿出最顶上的一本,淡粉色的硬壳的方形本子,边缘已经磨得发白,封面上是美少女战士,侧面带着一把氧化发黑的密码锁。
这是她的第一本日记。
初二的时候,作为语文老师的白世尧要求每个学生准备一个日记本。白世尧并不强制要求上交,很多人都不当回事儿。但陈月露很老实,她花了许多零花钱买了小店里最贵最流行的一本,每天认认真真记录下当天发生的事情。
即使在马玲玲去世那段时间她也没有停止过。
她摸着那二十余本日记。十二年前得知马玲玲死讯后,陈月露心里翻涌起巨大的不安,她觉得自己像是故事里不祥的女巫,厄运从她的预言里一一成真。寒假返校后,她的另一个预感得到了印证——白世尧跟马玲玲的死确实有不可分割的联系。
她带着她的猜测和证据跑去找到马玲玲唯一的奶奶王桂英,对方却因将嫌疑人之一敲成了残废而被捕。
王桂英被拷上手铐后,俯身对着嚎啕大哭的陈月露一字一句地说:“你欠我一个真相。”
小小的陈月露的哭嚎因为这句话止住了,她看着王桂英被痛苦煎熬后的脸,连同这句话一起刻进心里,那一天起,她的痛苦懊悔逐渐有了清晰的去处。
也是从那天后,她日记内容基本都和当年的事情有关系,时间平静如水地过去,但时光的痕迹被她用笔留了下来。
她收回思绪,把日记本按照时间顺序一本一本排列在书架上。行李箱子压在最下面的是一个自封袋,里面封着一本旧书——阿来的《尘埃落定》。陈月露取出一副橡胶手套,小心拿出那本书,摊开在桌子上,她翻开书,拍了两张照片,然后点开微博APP,在同城新鲜事里,那个招魂儿的视频还在被热烈地讨论中。
陈月露翻到其中一个评论,评论内容是:“当年的案子有隐情,那个罪魁祸首还没抓到,有人把那仨小孩当枪使了。”
一个叫“称霸人间”的人留下两个评论,“你到底知道点啥?没证据别胡咧咧。”“有没有证据?造谣谁不会啊?”
陈月露点开和“称霸人间”的私信框,她前两天就把这个网友的主页翻了遍,他相册里一张照片里露出来的手臂纹身令她确定这个人就是黄得洪。
陈月露轻咬了一下下嘴唇,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最后发了两张照片过去,并配文说:“我怎么没有证据,这就是证据。”
照片内容是那本旧书上的一页,页面上是歪歪扭扭的红色字迹,那字迹写着——“白世尧禽兽”。
紧接着陈月露在私信框中慢慢输入:“你好好看看,这是马玲玲死前用血留下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