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世尧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把那份表格签完。
陈月露伸手抽过入职相关的资料和表格,微笑着往后站了一步,她看着白老师,“以前您是我恩师,从今天起,我们是同事,多妙的缘分~”
她伸出手朝向白世尧,荧光的玻璃丝手链吊着几颗红彤彤的塑料珠子,在她细白的手腕底下晃来晃去。
白世尧的脸色僵得发青,他迟迟没有回应,片刻后他终于站起身,迅速整理好表情,伸手要去握住陈月露的手掌,还没触及,女孩就把手收了回来。
白世尧的手握了个空。
陈月露毫不在意地拿起自己的包,微笑着对白世尧说:“我这几年经常会想起十二年前的初中生活,有时候做梦都会梦到。您看我是多么没法儿忘记这段时光。为此我甚至连睡都睡不好。”
“您呢,白老师?”
“什么?”白世尧略微有点失神。
陈月露像个动物轻轻歪了一下头,“我是问,这12年,您能睡得好吗?”
听闻这话,白世尧脸上一僵,不自主地摘下眼镜不断擦拭。
随后他的防御机制终于启动。已经12年了,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他还怕什么呢。
等再戴上眼镜,白世尧的表情带上一丝阴鹜,“我记得你那时候一直都很听话,”
陈月露脸上的笑容褪去,她微微攥起手指,眼睛带着冷峻。
“这么多年,就属于你最听话,课文也念得最好。”他没再躲避陈月露的视线,眼睛微微眯起。
随即,陈月露产生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
“哦,老师没有什么睡不好的。毕竟,老师一直都以你们骄傲。”说完,白世尧露出他面具般的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的赵冬阳,无意中听到了白世尧和陈月露的这番对话。
半个小时前,他正在给陈月露租的房屋的洗手台打防水胶,三饼给他发了一条消息,说对面学校的白校长发消息订了一箱冰镇的饮料,他离不了店,让赵冬阳忙事儿的空档去送一下。
赵冬阳脱下手套,先回了自己店里,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打湿了一片,他潦草地用水洗了一遍脸,在肩上搭了条毛巾,提溜着一袋子冰水步行去到学校门卫室。
老马接了水,赵冬阳和他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会儿后,拿着收银小票熟门熟路地去了白世尧的办公室。
每次订完水,他都是这样去找白校长收钱。
白世尧办公室的门大开着,赵冬阳一眼就看见了站着的陈月露。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使她那一头泛着金色的头发像一罐儿蜜糖。
赵冬阳没有立即进去,捏着小票站在门口等了一下。然后他断断续续地听到了陈月露和白世尧的对话,也看见了白世尧那一脸见鬼的惊恐。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似乎在初中时,也曾经这样等在过白世尧的办公室门口。
那时十分怯懦胆小的陈月露会怀着极度的害怕走入白老师的房间。赵冬阳就会站在门口,耐心等待她结束与老师的见面。
14岁的赵冬阳脑子很简单,以为她只是单纯地害怕老师。那时候老师是一种权威的符号,越乖巧的学生越会怕老师。
毕竟那个年代体罚辱骂都是家常便饭。连赵冬阳每次被叫到办公室都要做一番心理建设,更别说陈月露。
于是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壮胆和陪伴的角色。
现在发现,那些时刻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这么多年后,白世尧为什么那么心虚,为什么会害怕成年后的陈月露?
而陈月露又为什么说自己这十二年常常记起这里的事情?
当年到底发生过的事情为什么过了12年才重新提及?
赵冬阳把小票慢慢塞回兜里,他什么也没问,当作什么也没看到,转身离开了这里。
他回到陈月露租好的那间出租屋,花了点时间把剩下的活儿干完,一直到学校放学的时间点,陈月露也迟迟没有回来。
他在空旷的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了她留下来的那只大行李箱。他又重新拎了一下,非常重,他推测里面是大量书本。
她只带了这一个箱子回来。
不知为什么,赵冬阳觉得她的秘密就藏在这个箱子里。他把箱子慢慢放下,推到一个不起眼的墙角。
赵冬阳用陈月露留给他的钥匙,锁好这间已经收拾干净的出租房。回到店里,他把工具收拾好,又去看了张继国的情况。
三饼叫了张继国喜欢吃的外卖,老头举着炸鸡正认真看着赵忠祥解说的动物世界。
三饼交完班儿也骑着小电瓶回去了。
赵冬阳冲完凉换了身衣服,坐在店门口,屋外的暮色已经降临,夏日的余温缓慢地蒸干了他身上的一点水汽,慢慢放空的脑海中浮现出白天那一幕。
他觉得好奇,小月亮是回来干嘛的。
没别的事儿做,赵冬阳开始试着收集陈月露这个老同学的信息。
他知道陈月露初中毕业后去了市里的一所高中,他进去了那所高中的官网,点开历年升学率的表彰名单,他们是04年初中毕业,但07年的名单里没有陈月露的名字。
他刚要退出,鬼使神差点开了08年,赫然看见一行字“高三五班陈月露 660分,考入北京医学院”。
这个分数让赵冬阳心里一跳,赵冬阳也参加过高考,在河北这个高考大省以及三线城市的教育资源下,陈月露考出这个分数的含金量。
一个北京的高材生回来这个小县城里的破初中当校医?
他想了一下,开始翻箱倒柜,从一个散架的书柜深处捞出来一本同学录和一本相册,他翻开照片,找到有陈月露的几张。
其中一张,她和张雪薇并排站着,身后的白世尧把手臂敞开,两只手钳住小女孩的肩膀,像牢笼一样,两个女孩脸色沉郁,看不出一点笑容。
一些反常的感觉在挑战着赵冬阳,14、15岁的时候,他属于满脑子跑步、足球和吃什么的缺心眼,别人在夕阳下早恋,他满世界找直溜的树棍子当神剑,所以身边的小女孩暗流涌动的情绪他什么也察觉不出来。
十来年的时光早把清澈愚蠢的童真给褪干净了,他成了一个杂货铺里迎来送往的商贩,被生活锤炼出来一点察言观色的技巧。
照片里他直觉感到,陈月露很排斥白世尧。
陈月露是那种害怕老师胆子又小的学生,但害怕老师和排斥厌恶是两种情绪。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赵冬阳从自己的□□空间里翻出来当年同学上传过的照片,他一张一张翻过去,只要和白世尧站在一起的照片,陈月露就会露出那副神情,厌恶排斥甚至带着淡淡的死意。
但和其他老师站在一起,她的神情就会松弛很多。
结合白天看到的两人见面的场景,赵冬阳直觉,白世尧是不是对她做过些什么。
一个30岁左右的男老师能对一个14岁的小女孩做什么?
赵冬阳心里一咯噔。
当年自己和陈月露不是一个班,对12年前的白世尧并不怎么熟悉。
而这几年的白世尧工作顺风顺水,在外形象斯文体面,饱受尊重。
本质是个畜牲吗?
如果是真的,那就说通了她这次回来的目的。
她是冲白世尧来的,她是来复仇的。
这个念头一起,炎热的夏日,赵冬阳心里却泛起了深深凉意,他忽然不确定那段无忧无虑耀眼无比的初中生活究竟是不是真实的,而对小月亮的记忆颜色,从金灿灿和软乎乎,蒙上了一场阴郁黑暗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