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之后,金京的一些老人还记得那天血腥的混乱。
上官易之最心爱的女人宣秋被一伙不明身份的黑衣人枪击并绑架,跟她一起被绑的还有养子纪承箴。
得知消息的上官易之勃然大怒,几乎将半个金京封锁戒严,可一连搜了三天也毫无头絮。
那伙黑衣人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他们杀光了当天跟着宣秋的保镖,没留一个活口。
宣秋和纪承箴生死未卜。
由于事发地点是在金碧夜总会的门口,金碧的掌管者也成了众人议论的对象,传言仅用了三天就愈演愈烈,有人说金碧的新掌门人就是宣秋的私生子倾世。
他恨自己母亲当年的背叛和抛弃,所以策划了这起绑架案。
可第四天的深夜,上官先生终于接到了绑匪的电话,那是一个柔美的女声,天启话中也夹杂了些许琉国口音,“上官先生,欢迎您到山海来找我,我相信,我们会合作愉快。哦对了,尊夫人和承箴很好,或者说,目前很好。”
说完,便挂断了电话,没有给上官易之一点发问的时间。
其实也不用再问什么,上官易之将电话听筒慢慢搁回,右手却仍旧紧紧的握着小巧的象牙柄,手背上的青筋暴露。
“上官先生?”程修明沉声询问。
“准备一下,明日、最迟后天启程。”
“去哪里?”
“山海。”
“山海?多少人。”
上官易之并没有马上回答,站起身,走向一角立着的檀木衣帽架,从上面取下礼帽严正的戴上,方才说出两个字:”全部。”
入夜、陆宅、漓园。
木棉树下搁着的石桌石凳上摆了几碟简单而精致的佐酒小吃。
有肴自然也有酒,青花瓷的酒瓶里是三十年的雪香酿,已经开了塞子,酒香随着夜风浸透在空气中、似有若无、忽浓忽淡。
“漓园有两棵树,一棵凤凰、一棵木棉。”一直沉默着的倾世忽然开了口,神态里已带了微醺,“静水说的,她喜欢木棉。我也想种给她,可惜西煌的气候种不出。”
陆子漓不语,抬手斟满自己的酒杯饮尽。
“三年,我和她在西煌生活了三年。”倾世便也跟了一杯,懒洋洋的说着话:“其实我真的该喜欢那个地方,那里没有人讨厌我、也没有人跟我争,白天我和静水各忙各的,晚上跟着大伙坐在火堆旁喝酒、唱歌。
当然,那里三教九流龙蛇混杂,有去走私货的、有挖坟盗墓的、躲避仇家的,总归不会有安份守已的人出现在那里。”
“可你和静水都只想安份守已的活着。”陆子漓挟了片雪香糕尝了尝,回头看了眼,候在长廊远处的青木立刻小跑到跟前询问。
陆子漓只说了句,“今儿做的不错,自家的还是外面买的。”
“自家的。”
“嗯,剩下的包起来,倾世少爷走的时候给他带上。”
“是的,二少爷。”青木点头应了,转身离了漓园。
倾世笑了起来,“外面的人肯定不相信杀人如麻的陆二少爷也会有这么细心的一面,嗯,静水的确最喜欢这点心。”
“她什么时候走。”陆子漓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可以如此心平气和的坐在家里跟倾世把酒言欢,也对,他和倾世之间真也谈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
“走?”
“你别告诉我今晚你找我真的是为了喝光我三十年陈酿。”陆子漓抬头看着倾世,直截了当说着。
倾世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苦涩,“她还没有做决定,若她不去,那我也不去。如果她决定要去救纪承箴,我也不会反对,会跟她一起。因为我跟她一样愚蠢。”
“其实这世上一直有一类人的存在,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守护、为了承诺。有人说这些人叫忠、也有人说是愚。静水就是这类人。”陆子漓漫不经心的接过了倾世的话,脸上也难得露出了微笑。
“所以,你会帮她。”
“我有得选吗?”陆子漓哑然失笑,“如果可以选,我一定选择袖手旁观,一定选择在她搅进我堂兄那件事的时候就干干脆脆杀了她。
多可笑,我明明知道她永远不会不管纪承箴、明明知道这件事大有蹊跷。
可是没得选,这压根就不是一个可以选择的问题,她傻、我陪她傻,她去送死、我做好寿衣跟她一起。
可是……那个纪承箴最好求神保佑这次会杀了我,否则他若再敢利用静水或是伤了静水一根头发,我一定会让他后悔自己姓纪!”
没错,陆子漓知道静水一定会去山海,就像他知道纪承箴也会知道一样。
可他没办法证实这次的事究竟是否会是一个圈套,他派人查了几天也毫无头绪。
琉国东田家族那边的确因为东田雅束和上官先生府谈崩的事情勃然大怒,绑架威胁也的确是东田家一贯的作法。
可陆子漓的直觉告诉自己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纪承箴在这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无从可知。
就算全新启都相信纪承箴是干净的,陆子漓也会保护他的怀疑。
背叛过静水的人,将永远是他陆子漓的敌人。
倾世怔怔的看着陆子漓,终于叹了口气,苦笑、也是嘲笑,嘲笑自己,“我以为你会帮我劝她。”
陆子漓指了指青花瓷酒瓶,“不如你帮我喝光了它还简单些。”
倾世看着陆子漓,两人其实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
把酒未必言欢,也可能是别离。而两个男人心里都明白别离意味着什么,他们会眼睁睁着心爱的女人去犯险,可谁也没能力阻止。
倾世知道陆子漓说的对,静水是否会去山海根本就毫无悬念。她会去。
“如果这次活着回来,我带她回西煌。”倾世说着。
“如果这次活着回来,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带走她。”陆子漓笑着。
夜深沉。
山海,是新启政权版图范围内□□势最复杂的地域。
尤其是近两年,这里简直成了无论谁掌管了新启政权都会觉得最为头疼的地方。
若讲富庶,这里谈不上特别;讲气宜,谈不上宜人;讲地理位置,也并非通商最佳。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块中庸之地成了烫手山芋,原因很简单,这里被琉国莫明其妙“租”了下来,而当初把这里“租”出去军阀早被暗杀,人死了,租约却还在履行着。
收也不是,不收也不可能,总之谁丢了山海谁就成了卖国贼。
于是割据十方的军阀们都睁一眼闭一眼,眼瞅着琉国越来越把山海视为自己的地盘却仍没有人出头。一呼百应也要有人先“呼”,而新启目前缺的就是这敢最先“呼”的人。
直至五天前,山海忽然实行了进出管制并全城宵禁,山海的市长顾百城在广播里做了讲演,宣布消息:三天后,将在山海的市政厅举行记者招待会,琉国的东田家族将会宣布一个惊人的消息。
而此时此刻,傀儡一样的顾百城市长正忙于在自己的私邸露天花园里接待贵宾:来自金京的上官先生,上官易之。
花园的草坪上搭了一排罩了西洋蕾丝的长条餐桌,数个三层架的精致点心讲究的摆放着。
顾百城还邀请了一些城中富商名流及他们的太太们,名流们谈着黄金、谈着期货,夫人谈着珠宝、谈着保养,气氛可谓一派祥和安谧。
草坪一角架着一幅宽大的遮阳篷子,明眼人自然看得出来那才是主宾商谈的地方,都自觉的远离那里,眼神却时不时好奇的瞟上一眼。
那里除了候着的侍应生之外,只坐了三个人:顾百城、上官易之,以及东田雅束。
“上官先生,喝茶。”顾百城在上官先生的红茶杯里又加了些糖和奶,自得的跟上官易之介绍起来,“我年轻的时候在英国留学,很喜欢这种味道。”
上官易之并不端杯子,只是冷冷道了句,“我不爱茶道,只懂生意。”
顾百城听了也并不显尴尬,反倒很认真的赞着:“上官先生真性情,男人嘛,本来就要有权势,眼下这局势,弱小只能等着被宰割。”
“有权势又如何,大概是我年纪小不懂事,我反倒觉得能保护自己女人的男人,才算有本事。”东田雅束轻声笑语,一副天真烂漫。
“东田小姐说的对,说的对。”顾百城点头。
上官易之自然听得出东田言语中的讥讽,却也只有强压怒火,直截了当问着:“说吧,你要如何。”
“我要如何?”东田雅束扬了扬眉梢,“简单啊,我要我的男人强大起来。上官先生,其实我们的目标并不冲突。
我知道你带了兵来山海,只可惜这里真的不是金京,你带了多少人、有多少枪,我可以查得一清二楚。
不过无妨,我们东田家族无意与新启为敌,反倒是可以合作。
三天后就是记者招待会,会上宣布的消息,我希望上官先生可以支持。我向上官先生保证,在那之前宣秋女士绝对是安全的,而且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并且,我也不怕告诉您,宣女士和承箴就在我们琉国使馆里。不过您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连我都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会日日夜夜对准他们的脑袋。
您的人踏进使馆范围一步,我就命人对着他们开上一枪。两步,就两枪,反正两个人的血能流多少时间我也好奇,也想看看。”
“我比较好奇的是,记者招待会上究竟要宣布什么。”上官易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字一句问着。
“上官先生不必急在这一时。”东田雅束微笑起来,“我向您保证,只要您支持了,未来东田家族在新启境内所获的一切利益,有一半都归您。”
说完,东田雅束打开手包取出一张字条,上面是宣秋的笔迹清楚的写着:易之,我很好。
落款日期是今天。
上官易之捏着字条沉默着,他知道答应了东田雅束就意味着什么。那个所谓的记者招待会,不管宣布了些什么消息,只要他上官易之出席了就代表了支持、代表了他的立场、代表了他与琉国交好……
“当然,您也可以回去,回金京,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东田雅束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一字一句的说着:“我保证,宣秋女士,会比她从前当妓女,还要惨。”
上官易之脑海里“嗡”的一声,东田雅束最后的威胁彻底击中他内心最深处,他知道这威胁不是说着玩,他更知道这威胁是比杀了宣秋还要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