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秋深知惹怒了上官易之的后果会是什么,立刻一边给肖瑞声施着眼色,一边推远承箴,语气难得的凌厉:“承箴,你胡说什么,走,你上楼去!
上官易之刚要说什么,宣秋一把握住他的手,握得紧紧的、死死的,眼中的恳求不言而喻。
绕指柔化百炼钢,上官易之望着她,终究无奈。
宣秋的房内。
“不管怎样,还是谢谢。”宣秋坐在床边,一句谢谢却是说给窗边站着的上官易之。
窗边的落地台灯幽幽的亮着,上官易之并没有马上回应宣秋的话,却因为这谢谢两个字而显得脸色愈发的紧绷。
他是金京最有权势和威望的上官家族的男人之一。
可他的自如和骄傲却在遇见宣秋这人女人的同时,不见了。
外界以为宣秋只是他不想带回上官家祖宅的外室,没人会相信,不想进他祖宅、不想冠以上官姓氏的人,是宣秋自己。
她会在他的身下承欢,可眼底深处的漠然无望却总是会让上官易之气的发疯,恨的却也甘之如饴。
她三年前私自去玉远关,如今又不经他的同意将那两个孩子接来金京,他以为自己在生气,并打算一定不再妥协,所以他忍着,再怎么想念也只是派程修明来茹苑看一看。
可所有的僵持却也只是因为她的一个电话而改变。
电话里她只说了三个字:帮帮我。
三个字,他就帮她安排好了这一切,却也在她面前丢了面子。
“你为了一个已经死了十几年的人,放弃自己的亲生儿子。”上官易之一字一句的说着:“他究竟给过你什么让你这样的死心蹋地!倾世即便救回来,必再不肯叫你一声母亲。”
“我不后悔,再让我选择一次,我放弃的仍旧会是倾世。”宣秋空洞的眼神慢慢的看过来,看着上官易之。
她生命里所有的生机和愉悦早封存在过去的记忆之中,永远也不会再次绽放。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杀了那个你捡回来的纪承箴。”上官易之话语中的杀意并不假。
爱屋及乌,他早对倾世视如已出,甚至有意将倾世培养为自己的接班人,可宣秋不但一点不领情,还放弃得如此彻底!
“为什么杀他,就因为他姓纪吗?就因为他是纪睿的儿子吗?”宣秋问着,声音只在念到“纪睿”这个名字之时有了突如其来的柔软。
“纪睿!你肯承认了吗?你肯承认你从没忘记过他了吗?你承认你住在我这里,心里却永远想着另外一个男人了吗?”上官易之反问。
“我从没否认过!”
宣秋站起身,纤瘦的身体、素白的脸孔就像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是一样的。
她从没变过,语气不急不徐的继续说着:“是你,从不肯承认而已。”
是你,从不肯承认而已……显而易见的答案,正确的活像一把利斧劈开上官易之所有的自信和自持。
他腰间别着的冰冷手枪如同直接硌在他心尖上,他只需拔出枪,去那个叫承箴的房间毙了那小子便好。
可如果杀了承箴就能断掉宣秋心里的那个影子,他早就这么做了!
更为可笑的是,他不敢,他竟然不敢。
因为一旦他这样做了,宣秋会永远消失,让他连一个可以去恨的人都没有!
“承箴是纪睿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他甚至不曾爱过你,你简直是愚蠢之极!”
“倾世是我跟别的男人生的孩子,跟你没有半点关系,我甚至不曾爱过你,那么你呢?你可以不对我好吗?如不能,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蠢!”宣秋无声的笑了起来。
“上官易之,你跟我之间没有谁欠谁,若不是你们上官家的出卖,宣家不会被抄,我当年也不会沦为官妓,不会被送进凝香阁。
到今时今日我都没有恨你,肯陪你上床,是因为此事你也不知情,又救我出火坑,寻得我宣家满门的尸骨并厚葬。
我今天肯对你说一句谢谢,是因为到底是你肯去救人。
你还求什么呢?是,纪睿是从来没有爱过我,但他却欠我一个承诺。
他说他会好好活着,他说我是他一辈子的妹妹,可他人呢?
人呢?他死了,骨头被挫成灰,没有半句遗言留给我。
他欠我的,永生永世都还不清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他的一点血脉,我不该护着吗?
你看到没有,承箴脖子上戴着的小葫芦,那是我的,是我小时候亲手栽种刻了送给他的!
那就是他对我唯一的交待,唯一的!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承箴,哪怕要放弃我的亲生儿子!”
宣秋的声音越来越高,眼神中燃起的火苗烈的几乎可以烧掉这世间所有的一切。
她不恨上官易之,即使当年两家有着那样的纠葛;
她不恨陆元胜,即使当年是陆元胜夺走了她的清白;
可她恨自己,恨自己生下倾世,恨自己没有被纪睿爱上,恨即使找回了承箴,也没能给他一个最强大的保护。
纪睿……睿哥哥……他说他会好好活着,活着回来,还要看着宣秋出嫁,还要以兄长的身份送上一份嫁妆。
可他人呢?他死了!
宣秋最喜欢的便是夜晚,到了晚上,或许就会做梦,或许就能梦见睿哥哥。
他从没变过,还是十几岁时那个模样,他折花插在她的头上,他对她说这辈子最佩服的便是忠义之人。
他陪她骑马、带她去打猎,然后再佯装生气的批评她:姑娘家要有姑娘家的样子。
现在,她有了他所喜欢的那个样子。
她安静了,喜欢穿裙子了,可他人呢?他死了!
宣秋一字一字说着:“我会给承箴最好的教育,我会让他成为像他父亲一样的男人,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就是我下半辈子活着,要做的唯一的事。”
宣秋说着这些话,像是用着全身的力气。
她知道自己彻底激怒了上官易之,可那又怎么样呢?
她知道自己欠倾世的,但这是她以生命做的决定。倾世是她的儿子,是从出生那天注定成为悲剧的儿子!
屋里又陷入了沉默的死寂。
屋门外,靠墙而立已久的承箴踉跄的离开,却不敢发出一点动静,就像他从没出现过,从没存在过。
他回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温暖如常,是从打他出生以来住过的最温暖的地方。
他瑟缩着爬上床,甚至忘记了该脱掉外衣和鞋子。
他闭紧了眼睛,握紧了脖子上挂着的雕刻小葫芦,记忆铺天盖地的弥漫在眼前,鲜活无比:
他知道自己从出生开始就在逃亡,他知道静水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知道爹娘死的很惨,他知道他和静水、被静水的爹娘藏在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躲过无数次的搜查,经过无数个城门。
他知道有一次情况最危急,一柄锋利的刀已经砍向他的脑袋,他吓的甚至忘记了躲避,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可在最后的时刻,他看到静水的爹抱住了静水,并用力把静水丢了过来护住了他,于是那刀便硬生生的砍在了静水的后背上。
那一次,几乎要了静水的命。
他记得,逃亡到清田的时候,静水的爹终于被一队官兵抓住,判他腰斩。
行刑的时候他和静水、静水的娘亲就躲在人群里。
年纪尚小的他只能捂着静水的眼睛,而静水的娘则捂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看不到,可耳朵能听见。
他听见静水的爹还在爽朗的笑,要笑尽天下所有背信弃义可笑之人。
静水没有哭,可她手心被指甲抠出的伤口半个月才愈合。
最后,到了玉远关。
静水的娘以接一些零碎的绣活儿养活他和静水。
可世道艰难,穷乡僻壤的地方又有几家人会需要这种刺绣东西。
静水的娘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给了两个孩子,所有能保暖的东西都盖在两个孩子身上。
到了最后实在是走投无路,她背着筐去郊外挖野菜,被冬眠结束出来觅食的蛇咬伤。
她挣扎着爬了回来,腿肿的近乎透明,在旁人根本无法感知的疼痛中死去。
静水的娘,出身大户人家、书香门弟,可死的时候头上连根钗子都没有。
静水和他一起折了根树枝磨的光光的,帮她的娘亲最后一次盘起长发。
他和静水拖着那具冰冷的尸体,用整夜的时间,拿石块挖了一个坑,用泥土为逝者当棺,以手指在地上一遍遍的写着静水娘亲的名字:纪宋倾尘。
纪宋倾尘……静水的娘亲闺名宋倾尘,而她的丈夫……是纪睿。
他记得,他记得这一切,记得每一个字。
那个再怎么病困潦倒,也不掩其绝世芳华的女人,临死的时候拼了最后一口气力让两个孩子跪下。
说着:“你们记住,从今天开始,静水不再姓纪,改姓苏,是苏氏唯一的血脉。承箴不再姓苏,改姓纪,是纪睿和我纪宋氏唯一的儿子。你们发誓,不会跟任何人说出真相,你们发誓,不管受到什么样的酷刑,也不会再改变你们的姓氏!”
承箴记得那个誓言,那个以生命为咒立下的誓言。
他知道这个誓言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姓苏的才是所有人想要除根的对象。
他知道纪氏一家明明可以抛下他,或将他呈出去。
他知道,静水此生此世将为他而活,将成为他的替身,甚至……替他去死。
这便是所有的真相,就连小葫芦也是静水送给他的护身符。
宣小姐要保护的人,是静水。
承箴只感觉前所未有的寒冷,那种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感觉重新包围了他。从前的他还有静水,而现在,他连静水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