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黑皮汽车开进西湾路一路上坡,天气冷,路两旁不知名的高大树木拱出一架枯褐色的屏障,稀罕的是屏障的上空竟有如雪般的白色花瓣点缀着,而茹苑就静静的隐在屏障的最里面。
西湾路是金京的一段私家路,所有者便是茹苑的主人。
“小姐,到了。”开车的是肖瑞声,轻声唤醒了一直闭目养神的宣秋。
宣秋睁开眼睛,沉默的透过汽车玻璃向前看去,视线所及处,宽达数十米的雕花铁门缓缓朝里开了,正面着的是再熟悉不过的茹苑:三层的旧派带阁楼长形别墅。红砖外墙经了几年风雨色彩变淡了许多,正门的台阶及二层和三层各延出一整段乳白色露台。
离开茹苑有一个多月了,这里还是老样子,或许永远都将是这个样子。
回头看了看后座上安安静静的两个人,三年了,他们早已不复玉远关肮脏的小屋里那副可怜兮兮的惨相,一个年纪轻轻就有着俊美的轮廓,一个清丽出尘纤毫不染。
也对,三年的调教毕竟是不会白费的。所以宣秋亲自把他们接来,放心了。
从铁门到别墅的整段阔路上分左右站了大约七八个穿了西洋制服的男女佣人,恭敬的注视着汽车驶入。别墅正对面右侧的草坪因是冬天,看上去没什么生气,只置了些秋千架子、藤椅之类的。车停稳,帮宣秋打开车门的却并不是佣人,而是个穿了身黑色笔挺西洋昵大衣、相貌端正的年轻男人,微笑着说:“小姐一路受累了,欢迎回来。”
宣秋下了车,迟疑些许,明知道会得到一个堂皇的答案,还是忍不住问:“程侍从,先生呢?”
“先生商务繁忙,可还是惦记着您,所以派我先来。”
宣秋唇边的笑容一点点浮出,极美,却只是浮着,眼里没有半点愉悦。
程侍从错开她的眼神,转而打开车子的后座门,轻松的语气跟里面的人打着招呼,“静水小姐,承箴少爷,你们好,我姓程,程修明,是上官先生的侍从。”
“程先生好。”开口的是静水,她并没有追问谁是“上官先生”,因为不该她问。
“不用这么客气,叫我修明。”
“修明哥。”静水仍旧礼貌,并
小声嘱咐着承箴:“我们下车。”
程修明颇好奇的打量着他们。
宣小姐一走就是整月,只在前不久发电报说会带两个人回来,大概也是对先生的解释,电报里的内容甚是详细。
这两个在玉远关买回来的孩子一直被养在外地,如今终于露面了,果然都很有趣。
他们都是十六岁,叫静水的姑娘眼神澄清泰然,五官轮廓精致逼人,是个美人。
而承箴则沉默着,神色中透着些许阴郁和紧张。
相较之下,即便是同龄也见了差别。程修明心中了然,继续说着:“欢迎来到茹苑,这里会是你们的家。”
“家?”宣秋打断了他,语气颇玩味。
“小姐,先进去休息吧,一路上您也累了。”肖瑞声悄无声息的站了过来,随手接过了搭在宣秋手臂上的紫貂大衣。
宣秋没有回答,只是疲惫的扬了扬手,将一摊子事交给了肖瑞声,先自走进别墅。
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家具摆设、熟悉的地毯、熟悉的下人,茹苑……可宣秋仍旧有一种恍惚的感觉:这宅子,这房子,其实是空的。
“修明,您别介意,小姐这段时间都没休息好,上官先生那边……”肖瑞声诚恳的说着。
“先生不在金京,这几个月并不太平。”程修明当然知道肖瑞声想说什么,他也并不介意宣秋的冷淡态度,反正习惯了,“可是,肖管家。”
“如何?”肖瑞声忙问。
“先生虽是一直由着小姐的意愿,可如果下次再要离开金京还是提前说的好,现在兵荒马乱四处都在打仗,先生很关心小姐的安全。”程修明的话不软不硬,明里规劝,暗里规定。
“是的是的,下次一定不会了。”
“恐怕小姐还是要想好如何对先生解释。”程修明笑了起来,不再就此话题深说,转身看向仍旧站在台阶下的两个少年,“千里迢迢救下来,又悄悄的教养了三年,想必是有些道理的。”
“是的是的。”肖瑞声点头称是,他深知程修明在先生身边的份量,也深知程修明并不像表面这样的好相处。
“先生”名为上官易之,今年也不过四十有五的年纪,把持半个金京外加周边六个省的贸易,他身边的人绝不可能是泛泛之辈。
“喂,那俩个叫花子!”一个极具挑衅的嘲笑声骤然从上空响起。
所有的人下意识抬头,第三层的白色露台之上探出一个少年的脸,而与此同时,还有他手中倾泻而出的一盆水……
站在台阶上的静水和承箴来不及躲避,被兜头淋了一身。尤其是静水,大部分的水都刚好淋在了她的身上,她怔住了。
“混蛋!”承箴一直紧绷着的情绪终于爆发,愤怒的抬头骂着,这可是冬天,被凉水当头浇下的滋味肯定就是刀划一样。尤其还是淋在静水的身上让他更心疼。
“怎样?”露台之上的人嘲笑的语气,“叫花子。”
“你怎么都不会躲!”承箴已将静水拉上了台阶站,语气急迫而略带了怒意,扯着袖口擦拭着她额头上的凉水。
“没来得及。”静水顾不上自己脸上的水,只是皱了眉擦拭着衣裙。
“你等着,我找他算帐!”
“哎~承箴,先等等!”静水试图拉住承箴,可后者已经铁青着脸朝楼上跑去。
“别打架!”静水的脸胀的微红,想跟上承箴,却差点一头撞在程副官的身上。
程修明微笑的闪身为她让路,并瞧着承箴的背影,他黑黑的小脚印踩在楼梯上铺着的浅色羊毛地毯上,煞是醒目。
“他会被欺负。”细细的声音传来,
程修明低头看着静水,饶有兴致的说着:“想要人帮助,自己先要有值得别人去帮的价值。”
静水怔了一瞬,嘴唇抿了抿,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便也追上了楼。
“肖管家,你说谁会赢?”程修明转身问着。
肖瑞声盯着地毯上的污渍皱紧了眉头,“那颜色是小姐好不容易选中的,看来又要换了。”
程修明耸了耸肩,“不妨上去瞧瞧热闹。”
说完,自顾自的跟上了楼。
“是你干的!”承箴已经跑到了三层的露台之上,恨恨的看着对面。
“没错。”满不在乎的语气,出自于倚着露台栏杆站立的少年,方才就是他泼的水。
静水从承箴的身后挤出来,看着对面的罪魁祸首。
他比承箴高出许多,穿着剪裁合体的西式洋装,极干净,好看,偏偏不系衬衫的扣子,袖口也挽起很高,嘴角斜起个笑容,极挑衅的。脚边还伏了一只大狗,这狗体形虽大,可眼神却并不凶恶,见到静水和承箴上楼来甚至还站起来友好的摇了摇尾巴。
“你知不知道我们从哪里来!”承箴的神情愈发阴郁。
“知道啊。”对面的少年语调拉的很长,声音很好听。
“你知道?”承箴怔了一瞬,狐疑的问着:“那你说说看……”
“当然是从垃圾堆来,不然呢?”对面的少年边说边笑,手插在裤兜里,一步步的走近,“别以为穿上好衣服就高贵了。两个矮子,冲上来讨打吗?”
“倾世少爷,你好像还没有去给小姐问安。”肖瑞声已经追了过来,试图化解这场纷争。
“请安?她不稀罕。”少年自嘲的语气,眼神中的落寞一闪即逝。
“少爷?”静水本能露了些惊讶的神色,她不知道茹苑还会有其他同龄人的存在。
“怎么。”倾世站的本来就颇近,此刻便伸手拉住静水的辫梢,轻轻捻着,“奇怪吗?”
静水的脸泛了微红,她流浪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小地痞,不过有承箴在她什么都不怕,现在也是一样,她伸手扯回自己的辫子,刚想说什么,身边的承箴却已经一拳揍向倾世的小腹。
承箴跟静水自小相识,即使讨到一个馒头也会一起分食。不管在哪里,生存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承箴什么都没有,只有拳头。在当时的他看来,拳头就代表了权力,权力就代表了生存。但即使是他突然出击,仍旧没有打到那个叫倾世的少年,反而被倾世以一种近乎“无视”的动作,轻描淡写的避开了。在从前那些流浪的日子里,承箴也曾经跟比他高大的少年、甚至是青年激战过,他那种不要命的狠劲让他在大多数时间里胜的多、败的少。可那种胜利只针对于跟他同样身份流浪着的人,而面前的这个有着“少爷”名号的倾世……连静水都看得出,承箴不是对手。
倾世不急、不恼,身高优势尽显无疑,带着鄙视与嘲弄的神情,单手就能拔开承箴的拳头。更何况方才还在示好的那只狗此刻看到情况不对竟也开始对承箴发出警告式的低吼,看样子随时会冲上前来。
几乎每一个流浪过的孩子都知道,激怒了狗会是怎样可怕的事情。
“你是这家的少爷,是主人,这样欺负我们不觉得丢人吗?”静水急忙挡开了承箴,朝着倾世说着。
倾世哑然失笑,“等你有资格住下的时候再来声讨我吧。”
“那狗哪儿来的?”宣秋慢条斯理的声音忽然出现。
静水愕然回头看过去,见宣秋已经换了件家居的丝质拖地长袍倚在露台门口,淡青的质地上绣着大朵的莲花,里面大概还絮了丝棉,可一点不显臃肿,反而看上去柔柔的、暖暖的。
她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