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以后,相府很是忙碌了一阵子。
崔士贞光是处理一些之前与五皇子往来的人与事就足够费神,更别提时不时还要被叫去书房听训。
此番回京时,他特地留意了一番,没瞧见五皇子的车马,当下便了然萧宁煜为避免夜长梦多,定是提前将人送去了皇陵。
事已成定局,如今做再多也于事无补。
听多了训,崔士贞连祖父崔屹也一并厌烦了,日日早出晚归,躲着不想见。
入夜,崔士贞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房中,甫一进门便察觉屋内有些不对劲,只见红木花几的一侧立了个人。那人混在室内的寂暗中,不仔细瞧根本难以发觉,无声无息,状若鬼魅。
崔士贞掩上门,面色微沉,“这么晚了还过来?有事?”
女子嗔笑一声,“你当我想夜里来?夜里可没白日得闲,还不是因公子你白日总不在府中么?”
崔士贞唇角微抿,听明白这是崔稹今夜不宿在她房中的意思。
爹不在,就往他儿子的房里跑?真是够有意思的。
崔士贞看着人行动自如地找到椅子坐下,由于身患眼疾,她在黑暗中倒是更为如鱼得水。
索性没点灯,崔士贞在女子身侧落座,不置一言。
女子听见他坐下,头往这边偏了偏,很是笃定地道:“公子有话要问妾。”
借着点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崔士贞盯着女子姣好的面容,幽幽开口:“那日我让你给太子下的蛊,为何又会出现在了五皇子身上?”
女子听完这话,面上没有丝毫讶异,显然对此并不意外,淡淡应道:“公子,妾不知。”
下一刻,女子原本垂在身侧的左手被人抓起,狠狠一拧,只听咔擦一声脆响,腕上顿时剧痛无比,面容都跟着扭曲。
“崔妍,你的那些心计手段别往我身上使。再有一回,相府你也别待了。”崔士贞沉声警告了一番,这才收回手,微微别过脸,刻意不去看对方脸上的痛色。
崔妍咬着牙,忍着腕上的剧痛将脱臼的手腕复位,痛得后背瞬间渗出许多冷汗。
稍稍缓了缓,崔妍才轻声开口:“公子,妾并非要害你。”
崔士贞没接这句话,房间里紧接着便落下一声低低的叹息。
“五皇子鲁莽蠢笨,昏庸无能,本就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公子辅佐他,是屈才。”腕上虽还在作痛,崔妍的面色却已然恢复沉静,“公子可曾想过,这天下并非只能姓萧。”
“住嘴!”崔士贞神色一变,厉声呵斥,“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崔妍没被他这句呵斥吓到,唇角反而微微上扬,意味深长地道:“天下主位,能者居之。”
禅让、起义,过去并非没有先例。
但有先例,也不代表崔士贞就可以做。
这句话崔士贞到底没有接,拧着眉将事情云淡风轻地揭过,转了话头,“既伤了手,这几日就不必出门了。”
崔妍秀眉微挑,轻笑,“公子这是怕我去见什么人吗?”
崔士贞目光沉沉地看向她,没有回答。
尽管目不能视,但崔妍就像能感知这目光一样,朝崔士贞的方向倾身,吐气如兰:“公子放心好了,纵使日后事与愿违,妾也不会再另寻下家的。”
崔士贞气息一重,不知究竟信没信。
待到人走后,崔士贞点了烛灯,发觉红木花几上那盆君子兰被掐掉了一朵花苞。
心里感到几分好笑,唇角很浅地动了动。
就这性子,另寻下家怕也是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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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想是世家那边总算将该料理得料理干净了,腾出些功夫来还击,贺家名下的商铺接连查封了数家,萧宁煜从前一些行事张扬的事迹也被翻出来弹劾,明里暗里吃了不少亏。
由于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杂事缠身,萧宁煜好些日子都没能从宫里出来,连去将军府蹭饭都顾不上了。今日好不容易才得空,约了贺云亭和卫显到茶楼小坐。
萧宁煜踏进雅间时,一眼便见到卫显坐没坐相地懒懒半躺在贺云亭怀里,跟个霸王似的逼迫人给他喂葡萄吃。
萧宁煜眉梢轻挑,目光在二人中间转了转,“你们这是……?”
其实是卫显平日犯懒惯了,在府上都是坐的美人榻,黄花梨交椅,能躺下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他嫌雅间的椅子坐起来不够舒适,硬要靠在贺云亭怀里才舒坦。
见萧宁煜来了,他总算自觉不妥地从贺云亭怀中起来,稍稍坐正了些,出口便是理直气壮的埋怨:“还不是你来得太晚?这椅子都快把我屁股坐痛了!”
萧宁煜耐人寻味地朝贺云亭看了一眼,终是什么都没说。
等萧宁煜落了座,卫显眼珠子一转,忽然神神秘秘地朝他凑近,小声问:“欸,这回你们去行宫避暑,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卫显又不傻,光府上的情形就隐约知晓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可他爹自然不会将这些事说与他,祖父就更别提了,奈何他又实在想知道,心里就像有东西在挠一样。
这下让他逮着机会问萧宁煜,自然不会放过。
萧宁煜将他推远些,好笑,“你怎么不问云亭?”
“问了,他说得太没劲了,三两句就给我打发了,我想听细节。”卫显说得眉飞色舞,“比方说,你们当时人多不多?里面都啥声啊?”
萧宁煜从腰间解了钱袋拍在桌上,“你不如去楼下找个说书的给你讲上一段,应当比这事有意思多了。”
卫显失望地啧了声,一边说着没劲,一边将桌上那个钱袋给昧下了。
聊了这么几句,萧宁煜有些口干舌燥起来,顺手端起桌上还没人动过的茶盏,浅啜一口,眉头立时皱起。
卫显跟小孩蓄意捉弄人的小把戏得逞似的,拍着大腿笑起来,“难喝吧?这还点的是最好的茶,真不知道你怎么选这么个地。”
萧宁煜没跟着笑,神色淡淡。
他们几位都是金尊玉贵的人物,平日里喝的茶皆是经人细细筛选过的珍品,口舌早已养刁了,寻常的东西自然难以入口。
可这家茶楼却是京城生意最为兴隆的几家茶楼之一,方才萧宁煜进来时,楼下熙熙攘攘一片人,基本上座无虚席。
原因不外乎是此处的茶水与别处相较低廉不少,故而一些囊中羞涩的文人雅士,来京赶考的寒苦书生,以及寻地歇脚的车夫最爱光顾此处。
于他们而言不堪入口的茶水,于有些人而言却已是难得一回的消遣。
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便是如此。
贺云亭轻咳一声,“殿下,您之前让我留意的那几人今日都在这茶楼里。”
萧宁煜微微颔首,“待会儿下楼看看。”
他给奚尧的那份名册上一共圈了四人。这四人分别来自京城附近几个小村子,才学和家世都已打探过一番,只是尚且不知为人如何。
若是堪用,日后收入门下也不无不可。
“其实这等小事,殿下本不必亲自来。”不怪贺云亭费解,原本萧宁煜跟他说的是此事已安排妥当,不知为何又突然非要百忙中抽空出宫来亲自看看。
要说是担心底下人办事不得力,看上去倒也不像,更像是……
贺云亭的目光在萧宁煜并不低调的矜贵装扮上扫过,觉得对方这副样子更像是特地来见谁的。
这一想法很快便在发现楼下有道熟悉的身影时得到了验证,尽管对方今日为掩人耳目刻意穿得简朴素净,但那身出尘的气质并未被衣着掩盖。
奚尧在大堂转了转,依次与名册上的胡、梁、刘、李四人分别打了个照面,且找机会与这几人都稍稍攀谈了一两句。
胡生性情爽朗,谈话间可见其侠肝义胆,尤爱替人打抱不平;梁生文质彬彬,许是圣贤书读多了有几分迂腐气,认死理;刘生胆怯文弱,最怕与人生事;李生恃才傲物,一心认为自己非池中物,喜欢独来独往。
大致摸清这几人的性子后,奚尧在大堂稍坐了会儿便起身去结账,尽量不惹人注意地从茶楼离开。不料他已如此小心,还是有条尾巴缠了上来。
奚尧眉头微皱,步履不变地拐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却在闻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气味时身体骤然松懈下来。
巷口喧嚣的人声、车马声一下变得模糊而遥远,只余下一声轻唤清晰地落在耳畔:
“奚尧。”
腰间多出一只手来,虚虚握着,细密的绵热就从那处散开。
奚尧动作迟缓地转过身,想警告对方不要每次一上来就动手动脚。只是当他对上萧宁煜热切的目光,忽然就忘了想说些什么。
奚尧不动声色地撇开那只手,“怎么有空出宫了?”
这话问得古怪,引得萧宁煜眉梢一挑,“为何这样问?莫非是没有我在边上作陪,你就连饭都吃不下了?”
奚尧轻嗤一声,“少自作多情。”
奚尧言简意赅地将方才在茶楼所见所闻说与萧宁煜听,末了补上一句自己的见解,“依我看,挑中刘生的可能较大。”
谁不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
萧宁煜反问:“你觉得在那些人眼中,这四人的区别大吗?”
皆渺小如蝼蚁,想要碾死哪一只都很轻易。
奚尧很轻地皱了一下眉,明知萧宁煜所言有理,但还是有些难以适应。
人生来就有高低贵贱之分吗?
本不该如此,也不应如此。
肩上一重,是萧宁煜的手搭了上来,收起了先前的轻佻,语气笃定地告诉他:“别想太多,今年之后不会再有此事发生。”
那些偷梁换柱、恃强凌弱的污糟事都会止步于此。
恍惚间,奚尧想明白了那个之前尚不明晰的问题。
边西虽好,可有些东西是他留在边西永远都无法够到的,他想要的那份公允只有在京都才能够实现。
当然,不单单是如此——
奚尧顺着搭在肩膀上的那只手望向对方,清楚地望见自己在那双绿眸中的小小倒影,一叶扁舟般飘荡其中。
若在边西,有的人他自然也不会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