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萧宁煜的有意安排下,不出几日,卫贵妃有孕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得满宫上下人人皆知。
当前事态有目共睹,正值卫家获罪,又逢八皇子意外离世不久,卫贵妃这一胎出现的时机不可谓不巧妙。
要知道当今圣上子嗣不丰,而今留在宫中的皇子便只剩下太子一位。倘若卫贵妃腹中的碰巧是个皇子,本已成定局的皇储之争便又多了变数。
至于卫贵妃究竟是会被母家牵连,还是会因着这个来之不易的皇嗣而母凭子贵,荣宠更盛,皆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听闻此讯,原本卧病在床的皇帝一夜之间竟大有好转,不仅能下地了,还精神抖擞地将卫贵妃叫到身侧说了好些时辰的体己话。
皇帝先是赏了卫贵妃不少金银珠宝,又命御医悉心照料,务必要用上最好的药材给卫贵妃安胎。
更甚的是,皇帝下旨令卫贵妃搬到他的寝宫暂住,直至平安诞下腹中的皇嗣。
如此声势浩大,生怕有人不知道皇帝对卫贵妃这一胎多么看重。
“还真是兴师动众。”萧宁煜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语气中隐隐流露出些微哀怨,“跟防贼似的。”
坐在对面的奚尧凝神静气,寻到棋局的一处漏洞,从容落子,不紧不慢地将中间的黑子一颗颗尽数吃掉。
皇帝此举不难想通,毕竟萧宁煜身上还有戕害八皇子之嫌尚未洗清,好不容易又得一子,可不得防着点么?
同样的事萧宁煜过去想必也经历过不少,却没见到哪次像今日这般抱怨过。
见棋盘上黑子大势已去,萧宁煜负气般扔下手中的棋子,“不下了。”
奚尧眉梢一挑,嗔怪道:“技不如人倒是会耍赖。”
话虽如此,他手上却将刚刚吃掉的黑子又一颗颗放回原位,再将白子撤了三颗。
三颗白子从掌心落回棋奁中,奚尧声音轻飘飘的,跟哄小孩似的,“让你三步棋,这总行了吧?”
“这不更耍赖了吗?”萧宁煜语气还硬着,唇角却止不住地上扬,明显很受用。
奚尧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谁让你下一半不下了?”
分明是责怪的话却引得萧宁煜失笑,眸光莹亮,吐字暧昧,“奚尧,你就这么喜欢跟我下棋?”
奚尧面上仍是云淡风轻,“我只是比较喜欢有始有终。”
这样时冷时热的态度令萧宁煜暗自恼火,磨了磨牙,不满地低声嘟囔:“也没见你在别的事上有始有终。”
终在哪呢?一直拿着个空钩子钓他。
随着棋局的继续,萧宁煜也逐渐正色,言归正传。
他简要地同奚尧讲了讲当下的情形。他们如今手中的东西堪堪够除去卫家,想要动摇崔家的根本却是不能。
如若就这么放任下去,所有的罪名便都算在了卫家的头上,实在太浪费。费心谋划至此,自然得物尽其用才行。
最好是尽快设个局,一个能让崔家自己往里跳的局。
奚尧两指捻着棋子转了转,沉吟:“崔家又不傻,如今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得是个多高明、诱人的局才能引得他们这时候往里跳?”
“或许也不用多高明。”萧宁煜盯着眼前的棋局,几颗黑子眼见着很快就要被白子围住,而他没有急着去截断白子围堵的进程,反倒是不疾不徐地在那一圈白子的边上落下一子。
卫解重一干人等在大理寺里已经关了好些日子,罪名却迟迟未定,眼下最该慌的并非是关在里面的人,而是那些留在外面的人。
无需更多言语,奚尧将萧宁煜的意思看得分明,“你是想让他们自乱阵脚?”
“不是想,是他们已经乱了。”萧宁煜唇边多了丝胜券在握的笑意,“崔家的把柄我们没有,可卫解重手上定然不少。那一桩桩一件件,随便抖搂些都能从崔家身上扒下一层皮来。”
这些后果光是想想,就已经足够崔家慌的了。
而为了让卫解重能够尽快认罪,不牵扯出更多事,崔家定然会想尽办法让其闭嘴。
人被关押在大理寺,最能永绝后患的法子自然是用不了,那崔家便只能允诺一些能让卫家甘愿认下所有罪的好处。
什么东西是深陷囹圄的人也割舍不下的?
如卫解重这样的人,身前位高权重,享尽名利,于这些身外之物上已然了无遗憾。面临生死,唯有一样东西会让他仍然放不下——
那便是家族的兴衰。
大半生的汲汲营营为的都是家族的繁荣兴盛,若是卫家这一脉因着他的获罪而断在了他手里,便是亡故之后他也会是卫家的罪人,下了阴曹地府都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至于如何能够最大可能地保住卫家的这一脉,从目前来看,只有一条路。
“崔家会以日后扶持卫贵妃的孩子上位来作为交换?可他们怎么能确定那一定会是个皇子?”奚尧面有疑虑地看向萧宁煜。
萧宁煜的眸光转冷,语气笃定,“因为卫贵妃腹中的只会是皇子,也只能是皇子。”
此等偷梁换柱的腌臜事在这宫中并不少见,奚尧却是初次听闻,心下为之一惊。
萧宁煜缓缓道:“科考舞弊一事固然是卫家为主谋,从中获利也最多,可其余几项罪名却不是如此。如若不想被判得太重,少不得要拖人下水。”
将卫贵妃有孕的消息放出,也是为了尽快逼得崔家有所动作。
奚尧迅速理清这其中的关键,目光灼灼,“为了向卫解重示诚,他们会冲着你来。”
萧宁煜颔首,“我准备为他们寻一个行刺的良机。”
这是要以身为饵的意思。
尽管心中略有担忧,但奚尧也清楚若非如此,很难钓到崔家这条大鱼。
将忧虑按下不表,奚尧开始仔细思虑对策,“宫内戒备森严又人多眼杂,崔家不会铤而走险。若是去到宫外,或能引蛇出洞。”
得寻个正当的由头去宫外,寻个什么由头呢……
奚尧随意地往窗外瞥了一眼,正巧注意到院中散落着少许枯黄的落叶。
他的双眼蓦地一亮,口中蹦出两个字:“秋猎!”
按照惯例,北周皇室每年秋天都会前往乌日围场行围狩猎。这乌日围场设在京都以东,隶属滨州,与东离国接壤。为促进两国邦交,围猎通常也会邀请东离皇室一同参与。
围场地广,狩猎时更是鸦飞雀乱,挑在这时候动手自是再好不过。即便围猎出了什么意外,也能有合理解释,不会多么奇怪。
唯有皇帝那边较为棘手,毕竟近半年来龙体时常抱恙,许是不适宜去围猎。
萧宁煜对此轻嗤一声,“越是如此,他才越要去。”
他太了解他的父皇,越是这种人心惶惶的多事之秋,才越要装出身体康健的样子,以免被人趁虚而入。
面前的棋局已见分晓,萧宁煜还是输了。
奚尧的棋风柔中带刚,不急不躁,耐心布局,时常出奇制胜。经过多次对弈,萧宁煜已然对此深有了解。
只是,他如今快要有些耐不住了,急躁地抓住奚尧正在收拾棋子的手,幽幽道:“你都赢多少回了。”
奚尧听懂他的意有所指,轻轻抽回手,似笑非笑,“不是你自己说的么?忙完之后再谈。”
还未等萧宁煜开口应答,一枚带有余温的棋子就顺势落入他的掌心,“自己收拾吧。”
言罢,奚尧便施施然起身,毫不留恋地转头离去。
那枚棋子被萧宁煜捏在掌心许久,把玉石制成的棋子都捏得发烫,这才缓缓扔回棋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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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萧宁煜去凤鸾宫给皇后请安。
两人才说了没几句话,禾姝便声称还有些事要忙,起身离去。
萧宁煜对此已然见怪不怪,没有多问,亦不欲久留,正打算将杯中的茶水喝完就走,便瞧见屏风后多了一道人影。
“太子殿下,嫔妾有几句话想同殿下说,不知殿下可愿一听?”那人的声音萧宁煜并不陌生,正是近段时日处在风口浪尖的卫贵妃。
自卫解重一行人入狱后,卫显先后托贺云亭带了几次话给萧宁煜,想见他一面。
萧宁煜想也知道,这是要为卫家求情的意思,一律回绝。没曾想,到底是避不开卫家人。
杯中的茶水见了底,萧宁煜抬手又给自己续了一杯,淡淡道:“卫贵妃想同孤说些什么?”
“家父他们可会被判死罪?”卫芮忧心忡忡地问道。
萧宁煜轻笑一声,“卫贵妃这话问错人了,与其问孤,不如去问问陛下。”
卫芮被他噎了一下,身形不稳地晃了晃,缓了片刻才道:“陛下素来不喜后宫嫔妃过问朝堂之事,况且很多事嫔妾也并不懂。今日来见殿下只有一事相求。”
“何事?”萧宁煜目光探究地望着屏风后的那道身影。
只见那道身影忽地俯身,竟是跪在了地上。
“嫔妾自知家中族人罪孽深重,只想恳求殿下开恩,祸不及卫家女眷、幼童、家仆,还有显儿。显儿平素耽溺于吃喝玩乐,对这些事知之甚少,留下他也不会扰乱殿下的大计。”卫芮言辞恳切,几乎是放下名门闺秀的颜面来哀求。
萧宁煜静静听着,她口中所求之事并不过分,至于卫显,他本就另有安排。
让他好奇的是,卫芮亲自来恳求他,是准备用什么东西来交换?
“殿下若是应允,嫔妾会去劝说家父,呈上一份让殿下满意的供词。”卫芮顿了顿,道出最后一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句,“至于嫔妾的孩子……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嫔妾都会将其交由皇后娘娘抚养。”
萧宁煜眉头微皱,惊异于她的魄力与牺牲,甚至为此感到费解,不由沉声道:“卫贵妃的用意,孤不太明白。”
他听见屏风后传来很轻的应答,“嫔妾只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不必被尔虞我诈环绕,也不必成为谁的傀儡,谁的阻碍。
这后宫的嫔妃少有自愿入宫的,如萧宁煜的母后禾姝,五皇子的生母姜琦琇,又如面前的卫芮,都有着太多的身不由己。
便是先前为卫家人求情,卫芮为的也是家族的兴荣,只有这最后一句为了她自己,为了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亦为了不再受制于人。
不知为何,萧宁煜心底生出几分怅然。
一面感叹人与人之间命运的不同,一面醒悟自己此前的诸多纠葛在于妄图从这凉薄之地求得一份难能可贵的真情。
手与杯盏不慎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令他猛然回神,意识到拇指已不再空荡,一只金色的鹰静静栖息在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