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宫宴当日。
依大成祖制,成帝设宴于太和宫,满朝文武皆列席,共贺新岁。
婀娜的舞姬退场,宫人搬来了一扇屏风立于殿中央,顷刻间便吸引了众多目光。那屏风样式奇特,似乎绣的是地图,不仅如此,上面还粘贴了许多纸片,纸张泛黄,看样子已有些年头了。
一个绝美女子身着罗裙,捧着一面琵琶款款走至屏风后,坐在椅子上轻拨琴弦,朱唇张合,唱起了悠扬曲调。
“长风烈,战马喑,古来旧事无人听……”
众人都陶醉于女子的绝美歌喉中,却又不禁暗自思忖:这大好日子,怎么唱如此伤怀的曲子?
女子凄婉声调忽变,手中动作骤然加快,将一曲琵琶弹奏得隐隐有金戈铁马、沙场纵横之势,声线也拔高。
“千里奔袭止刀兵,万马齐奔四海平……”
众人听着听着,脸色都骤然剧变,当着成帝的面又不敢交头接耳,只敢端坐位上,眼睛悄悄地往上首瞟,大气都不敢喘。
成帝的表情却没有变化,仍旧饶有兴致地听着,似乎对那女子的唱词很感兴趣。
坐在他右侧首位的宣宁王越陵倒是眯起了眼,表情阴恻恻的。
那女子继续唱,礼部的官员已是两股战战,寒冬腊月里衣服汗湿了个彻底,想把她拉下来,可看陛下的脸色又没有要动怒的迹象,他便不敢妄动。
只叹今夜过去,他恐怕脑袋不保。
绯烟唱完曲,正要退场,越陵忽然开口:“站住。”
“你唱这些大逆不道的曲子,玷污圣听,看来是不想要这条命了。礼部的人何在,纵容这些忤逆之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陛下面前,扰了君臣和乐的兴致,是做官做腻烦了,想去做鬼吗?”
礼部尚书薛仁海跌跌撞撞地离席跪在殿中,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惶恐地求道:“王爷恕罪,这不是微臣的安排,微臣也不知道这女子是何人,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唱这些大逆不道的东西。这与微臣无关呐!”
越陵道:“你身为礼部尚书难辞其咎,来人,将这女子连同薛仁海一同拖出去斩了!”
“慢着。”一直静观局面的成帝忽然开口,“皇叔何必如此动怒?除夕之夜见血,怕是于国运无益。朕倒是觉得,方才的唱词有点意思。”
他问绯烟:“词是你写的?”
“回陛下,是民女写的。”回答的却是宫殿外的一道人声。
成帝沉吟片刻,道:“宣。”
赵念雪走进殿中,冲绯烟使了个眼色,她退到了角落中。赵念雪在屏风前行跪拜大礼,成帝问:“你是何人?”
“民女是泸城小河村人士,名唤丰绣。”赵念雪说,“唱词和屏风,都是民女所做。”
越陵的瞳孔紧缩,目光如箭,直射赵念雪。
成帝问:“你所写的唱词,指代的可是前朝的骠骑将军徐恕?”
“正是。”
众官员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你在替他喊冤?”
“是。”
成帝面容严峻:“你可知道,徐恕乃是犯下谋逆大罪的十恶不赦之徒,他上负皇恩下愧百姓,先帝赐他凌迟诛徐氏满门,乃是依大成律法所为,有何冤屈?”
赵念雪紧张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她原本的猜想没错,这皇帝正给她递词呢!
她抬起头,目光如炬,“启禀陛下,徐恕将军一生忠君爱国,可他的功绩,却引来宵小之徒的忌惮,以至设下陷阱请君入瓮,构陷罪名蒙蔽天听,使徐将军满门皆被问斩,而此人坐享其成,抢占兵权,为谋私利使我大成江山不得安宁。
“陛下明鉴,此人才是罪魁祸首,而徐将军、徐家亲族以及此刻被关在牢狱中的徐氏后人,都是无辜的!”
字字铿锵,百余人的大殿之上无一人出声,只有赵念雪的声音铮铮地回荡在殿中,直入肺腑。
丹阶之上的成帝面容沉肃,手指轻抚座椅扶手上雕刻的龙头,目中有威慑之意凝聚,问道:“你所说的罪魁祸首,是何人?”
“正是宣宁王——越陵!”铺垫已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赵念雪直起身子,抬起一只手,纤细的手指随着目光一起指向越陵。
殿中众人之间响起一阵极小的嘘鸣声,有人满目诧异诚惶诚恐,有人事不关己紧阖双目,有人一脸不忿瞪着赵念雪,还有人似乎早有预料,冰冷地注视着越陵。
而越陵却不似乍见赵念雪那般阴寒愠怒,他面上毫无表情,甚至身子放松地靠在座位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赵念雪,仿佛在看一只困兽在笼中挣扎。
成帝扫了一眼越陵表情,忽然对赵念雪斥道:“大胆!宣宁王乃国之肱骨,更是二十余年前平徐贼叛乱的功臣,无凭无据,你怎敢如此污蔑他?”
“民女有证据!”赵念雪指向身后的屏风,“陛下请看,这扇屏风上,记载了徐将军征战一生,每一处所到之地的痕迹。除此之外,还有当年宣宁王伪造信件谋划骗局的证据。”
“当年宣宁王买通徐家亲信,以密信告知徐将军京中将生兵乱,设局诱徐将军率大军进京勤王。徐将军护君心切,不慎落入陷阱,其又带兵围剿,切断徐将军与先帝的联络,仅以一面之词蒙骗先帝,这才使先帝误以为谋逆是真。”
“所有证据,都是徐将军外孙陆时远多年收集,可宣宁王怕事情败露,意图派兵围杀陆时远,想要徐家最后的血脉也消失于世,其心险恶,其罪滔天,罄竹难书!”
在场的官员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去看那扇屏风。屏风上山峦叠嶂,城池绵延,每一处都有徐恕当年征战沙场,为了国家安宁而抛洒下的热血。
成帝目光淡淡移向越陵,平声问道:“皇叔,可有辩词?”
越陵哼笑一声,一手支着下巴,悠悠说道:“陛下心中早有定夺,臣还能辩什么?臣辅佐陛下十几年,对先帝与陛下从来都是忠心耿耿一片赤诚,可陛下偏信谗言,真是叫臣好生难过。”
“但臣今日赴宴,也不是毫无准备。”他忽然短促地笑了一下,“臣不会任由罪名加身,太和殿外已布满了亲兵,任何意图将莫须有的罪责扣在本王身上的人,本王都会叫他血溅当场。”
在场的朝臣一片哗然,再也维持不住平静。成帝脸色紧绷,喝道:“宣宁王,你想逼宫不成?”
“陛下可以认为本王有这个意图。”越陵站起身来,指着成帝厉声道:“大成不需要意忌信谗的帝王,你想鸟尽弓藏,那本王便废了你,另立新帝,就像当初扶持你上位一样!”
成帝脸色发青,眼角的肌肉微微抽搐着。越陵忽然又哈哈大笑,道:“本王倒是忘了,陛下子嗣凋敝,焉知不是上天早有预料,对你的惩罚啊?”
“既如此,大成江山不能后继无人,本王作为越氏皇族亲长,守护江山责无旁贷。”他一挥广袖,仿佛已将江山收入囊中,“这皇位,就由我来坐吧!”
“宣宁王,你怎能行如此谋逆之事?”一个官员掀翻了席面,脸色涨红地指着他骂道。
越陵眼风一扫,角落里忽然涌出许多铁甲卫士,胸前都刻着蟒纹,其中两个走到方才那名官员面前,在他惊恐的目光中长刀出鞘,将他大卸八块。
这下所有人都坐不住了,纷纷惊叫着四处奔逃。赵念雪拉着绯烟一起,往成帝阶下躲。
越陵在乱局中岿然不动,身边铁甲卫士举刀劈杀,他冷眼看着飞溅的鲜血,道:“归顺本王者,留命不杀,负隅顽抗者——”他森冷的目光直视成帝,“杀无赦!”
“保护陛下!”
皇城禁卫军护着成帝与侥幸逃脱的大臣们退出太和殿,赵念雪与绯烟紧紧牵着手,混在逃跑的人群中,跟着禁卫军一路跑到了一处宫殿。
禁卫军护着成帝与大臣们进去,慌乱中赵念雪和绯烟也挤了进去,随后宫门紧闭,禁卫军们在殿外严密地列队护在门前。
赵念雪缩在宫殿的角落里,听着外面的刀剑拼杀声。绯烟靠在她身边,两个人分不清谁抖得更厉害。
“阿绣,你说我们……会死吗?”绯烟哆哆嗦嗦地问道。
“也许会吧。”赵念雪牙齿都在打颤。
怕死吗?当然怕。但是,她不后悔,唯一遗憾的是,死前没能再见陆时远一面。
身旁的绯烟满面惧色,却哆哆嗦嗦地露出一点浅淡笑意。她说:“阿绣,我们今日,可真是威风。如此,便是死了,也是殉国而死,他日肃正天罡,重修史书,说不定,咱俩还能青史留名呢。”
赵念雪也笑了,心中的惧意被冲散了些,说道:“你这说的,好像越陵今日一定能成功篡位一样。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觉得他一定不会成功的。会有人阻止他。”
会有人的。
时间就在拼杀声中流逝,天光渐渐明亮,除夕之夜已经过去,迎来新岁的第一天。
厚重的宫门无法隔绝越来越近的刀兵相接声,门不时猛烈摇颤,有肉/体撞击的沉闷响声。
殿内众人煎熬了一夜,甚至有人支撑不住,早已昏死过去。
成帝坐在殿内最深处,面容憔悴,双眼却紧紧盯着紧闭的宫门,在一片仓皇失措的面容之间,他是最镇定的。
不愧是一国之君。赵念雪想。
又不知等了多久,久到赵念雪觉得死也行,活也行,痛快给个准信吧,这样等着太难熬了。门外的喧嚣声中,忽然穿进了一股不同的声音,似有一批军队赶来,气势恢宏地两面夹击。
赵念雪迟缓的大脑忽然有一道灵光闪过,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门外的拼杀声势由盛转衰,忽有一人在门前高声喊道:“微臣陆时远,救驾来迟!”
绯烟攥紧了赵念雪的手,两眼带泪地看着她,眼神激动。赵念雪却懵懵的,一切声音都像隔了一层雾一样传进耳朵。
她听见成帝激越地吩咐下人打开宫门,听见殿中满是狂喜的欢呼和喜极而泣的哭声。
然后她看见,宫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穿甲胄的高挑男人大步迈了进来,他手中的长剑还在滴血,他放下剑,跪在成帝面前,说道:“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臣越狱之罪。”
“陆卿请起。”成帝上前扶起陆时远,“陆卿救驾心切,朕怎么会怪罪于你?越陵此刻人在何处?”
“回陛下,宣宁王抵死不降,意图以虎符调兵攻城,臣已将他射杀。”
“好,好,你做得好。”成帝不住赞道,脸上是满意之色,“朕即刻起诏,将越陵的罪行昭告天下。朕还要还你,还徐家一个清白,徐恕一生忠勇,他死后的尊荣,朕要全部还给他。”
“谢陛下恩典!”陆时远又深深跪拜。
成帝将他扶起来,周围朝臣纷纷涌上来,贺他蛰伏多年,终得偿所愿,又赞他英勇杀敌,忠君爱国,颇有徐恕当年风范。
一片人声喧哗中,陆时远却只看见赵念雪。
她站在人群之后,远远地望着他,脸上带着浅淡的微笑,眼中是满到快要溢出来的欣喜。
他拨开人群,朝她走过去。
赵念雪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仍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绯烟在她身后轻轻推了一把,她趔趄一下,正好落入陆时远张开的怀抱当中。
陆时远怕冰冷的铁甲硌着她,不敢抱得太紧,只是双手紧紧贴着她的背。赵念雪在他怀中闻到了鲜血与硝烟的气息,可她毫不在意,伸手抱紧了他。
“对不起,让你这么担惊受怕。”陆时远摸着她的头,声音有些哽咽,“好像自从你遇到我,就总是陷入危险当中。”
“确实是。”赵念雪的眼眶中蓄着泪,声音却是含笑的,“所以,你要用你的余生保护我,补偿我。”
“求之不得。”
***
一年后。
泸城的一家酒肆内,宾客盈堂,说书先生口沫横飞。
“……话说那陆指挥使虽身在狱中,但早已察觉外面形势有异,巧妙逃脱后,便见皇城方向一片兵荒马乱,厮杀声沸反盈天。他当机立断,取了徐家旧时军旗潜入军营,正此时宣宁王当年构陷徐将军,而今又谋逆篡位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众人见了徐家军旗如见救星,陆指挥使一呼百应,率领大军杀进宫中。
“宣宁王虽手握兵权,但多年来不得人心,许多将士见来的是徐家军旗,纷纷倒戈,宣宁王大势已去,被陆指挥使射杀于太和殿前。”
“好!”
听者纷纷拍手叫好。
等这阵喧哗过去之后,说书先生捋了一把胡子,说道:“诸位可还记得我昨日说的在圣上和文武百官面前,毫无惧色地揭露徐家旧案真相的那位姑娘?她正是我们泸城丰记商行的老板啊!
“丰老板与陆指挥使里应外合,九死一生破了宣宁王的阴谋,使我大成朝堂稳固江山未易。二人情义深重,圣上当场就赐了婚,不仅赐予丰老板‘国商’封号,还要将徐恕将军本应得的封赏都赐予陆指挥使。
“陆指挥使婉言谢绝,言明自己不愿承祖辈功勋,若国有需要,他万死不辞,但如今风波已定,天下太平,他只愿携手心爱之人,共度余生……”
角落里一个绝色女子忍着笑,拉着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女走出了酒肆。
“绯烟姐姐,当时的情景真是那样吗?”一出门,丰绾便忍不住问道,一脸的好奇与促狭。
“比他说的还夸张呢。”绯烟笑谑,“当时你阿姐和你姐夫两个人,就当着陛下和众多朝臣的面,抱得难舍难分,简直没眼看。”
丰绾捂着嘴嘻嘻笑着,“他们今日回家,我一定要拿这事好好打趣一下。”
“出去游了两个月,可算是要回来了。”绯烟揽着丰绾肩膀,笑道:“你阿姐成婚后过得可逍遥,带着夫君游历天下,把整个丰记的生意都丢给我,也不怕我给搞黄了。”
“阿姐说绯烟姐姐厉害着呢,丰记交给你,她放心。”
“确实,我还挺有做生意的天分的。早知如此,当初混不下去的时候,自己摆个摊子该多好。不过岁月无可回头,你阿姐说得对,人还是要向前看……”
二人一路说着话,慢悠悠晃到丰宅。
丰宅今日可热闹,到处张灯结彩,好似过新年一般。绯烟哭笑不得:“干娘,家里布置得这么红火,阿绣她们回来看了,怕是要吓一大跳呢。”
“这都是你干爹的主意。”林秋憋着笑朝丰年的方向努嘴。
丰年也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挠头。他一向崇敬徐将军如神明,没想到女儿竟将徐将军的外孙拐回家当了女婿,自己从此与徐家成了亲家,他乐得日日都合不拢嘴。
正午时分,各色佳肴摆了一大桌子,丰宅外传来马车轱辘声,众人连忙出门迎接。
马车甫一停稳,帘子便被掀开,一个浅蓝罗裙的女子跳下来,一边跑一边喊:“阿爹阿娘阿绾绯烟我想死你们了!”
陆时远紧跟其后,无奈又宠溺地说:“你慢点跑,小心摔着。”
赵念雪扑进门,将人一个一个抱过来,林秋摸着女儿的脸,眉开眼笑道:“你这个鬼丫头,饿了吧?快进来吃饭。”
陆时远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与众人一一颔首打过招呼,手里东西被接过去,丰年笑着说道:“你们路途劳顿,还带这些东西做什么,人回来就好。”
陆时远说:“都是我和阿绣在游历中见到的有意思的东西,阿绣想让你们也看看。”
他话里话外,都是散不去的缱绻与宠溺。
一家人时隔两个月齐聚一堂,饭桌上,赵念雪的嘴一刻也停不下来,不停地说着在旅途中的所见所闻,一脸兴致盎然。陆时远含笑听着,不时补充两句,顺便给她碗中添上菜,提醒她多吃一点。
小夫妻对上眼神,彼此眼中都是笑意。
饭后,二人又手牵手去散步消食。绯烟被酸得直龇牙,佯装嫌弃地说:“日日都黏在一起还不够,就这么一刻也分开不得吗?”
赵念雪回头对她做了个鬼脸,揽着陆时远的胳膊越走越远。
风清气爽,阳光温柔地洒在大地上,空气中有桂花的香气。赵念雪与陆时远说着夫妻间的悄悄话,彼此脸上都带着笑。
这是从今以后无数个平和幸福的日子里,平凡的一天。而他们会始终牵着手,走过人生的每一条路。
(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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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大结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