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叫花。”
“小叫花!”
“没爹没娘的小叫花——”
破庙的门咯吱作响,风从门缝外吹进来,男孩儿在角落里蜷着。
好冷。
——“啪嗒”。
积水从屋顶漏下一滴,砸在铺着薄薄一层尘土的地面上,深夜中是老鼠啃食木头的声音。
“肯定是你偷的。”
“抢过来!”
陆韶琢翻了个身。
梦里的那个孩子乖乖送出了自己做了半天活才拿到的两个包子——那是年幼时的他。
“盈盈韶光,琢琢玉华。”
“你就叫陆韶琢。”
“那是你父皇——”
父皇……
陆韶琢紧蹙着眉,手里攥着的被角被汗水浸湿,外面有扣门声,但他没听见。
十一年的光阴飞快从他脑海中闪过,他好像回到了那个阴冷的雨天,胃隐隐作痛,只有无尽的饥饿和长久的、莫名其妙的、难言的恨意……
好冷。
他一夜之间从小叫花摇身一变成了龙子,尽管冷湫将他照倾得十分周到也不是那么容易适应的。
还未等陆韶琢把基本的礼节学完,封诏也下来了。
接着大箱大箱的金银珠宝送往听雲轩,让年幼的陆韶琢第一次怀疑自己恨错了人。
可惜小小的陆韶琢此时还没有意识到:宫内之诺不可全信,宫内之情不可全承……
不过陆韶琢终于有机会去了学堂:说是学堂,其实老师只有一个,学生也只有一个,学的也不是什么刀枪剑戟、治世策论,而是琴棋书画,许是偏要与陆韶琢的样貌相配。
听雲轩冬暖夏凉,年俸也比别处多了些,五皇子整日与琴棋书画为伴,在其他人眼里就是享受。几年下来,长衡王也被养成了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琴声铮铮,白皙修长的手指拔在琴弦上,也拨乱了在座人的心。
十七岁的五皇子衣着青衣纱袍,端坐亭中,拇指轻轻挑过一弦。
亭设纱帐,两侧座席上的人只有在一阵风吹过时才得以窥见五皇子真容。
纱帐起起落落,五皇子的身形便也在其中若隐若现,勾得人魂不守舍,硬是将赏花宴变成了赏人宴。
“恨西风,摧花不吹纱。”
琴声骤停,帘中一声轻笑,在座人都屏住了呼吸。
陆韶琢一手按住琴弦,另一手拿起一旁的扇子,将冰凉的玉骨握在掌心。
慵懒的男声响起:“先生莫不是在夸我?”手腕一转,带着折扇点了一下,“赏。”
传说中的五皇子是个绣花枕头,不被朝廷官员们所看好,倒是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一睹芳容,听琴坐隐,倒也热闹。
永康帝远远地望着,对在一旁侯着的太监叹道:“唉,这孩子,可惜了。”
太监没答话,只是微微躬了躬身。
永康帝像是随口一提,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突然道:“季将军该回来了吧。”
季沉身上轻甲还未换下来,黑发随意地束起,反正离晚宴还有三个时辰,季沉背着手,优哉游哉地逛着御花园。
季沉是前骠骑大将军季枢之子,七岁起就整天混在军队里,十一岁就偷跑到战场上,烧了敌军的粮草,险些归了西,不过因祸得福,十二岁就破例入了羽林军,十五岁被提拔为将军,十七岁被调往西北边陲,近来及冠,也终于是有了回邺城的机会。
宫人大多都只闻季沉其名却不识季沉其人。季沉身量颀长,宽肩窄腰,着甲也不显臃肿,驻军风吹日晒却也不见黑,反倒干净潇洒。
他脸上嵌着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眉眼弯弯格外糊弄人,若不是穿着甲,就会叫人以为是哪个世家公子哥呢。
路过的几个宫女都微低着头,不时用余光偷瞄季沉,季沉也不气,朝她们咧嘴笑,惹得几个人红着脸移开目光。
季沉原本对听琴无甚兴趣,因为听了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什么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在他这里也没什么异处。
不过季沉此人虽无甚风趣,却心思细腻,一早便发现这弹琴之人不简单——若不是琴技不简单,便是相貌不一般了。
而季沉更倾向后者,因为此人引起关注实是不小,当然除了那些在季沉看来是迂腐的穷酸墨客。
这样一想,季沉便来了兴致,漫步到近处,随便逮了一个人问道:“弹琴的是哪家姑娘?”
被拦住的宫女一愣,又忽地回过味来,抬了一瞬头,答道:“回这位……”宫女不认得季沉,“大人,不是姑娘,”官女飞速往那边瞟了一眼,小声说:“是五皇子。”
“五皇子……长衡王?好像叫什么什么玉啊琢啊的吧。”季沉在心里暗自猜。
放走了那个小宫女,又往那边望了望,奇道:“先前不常听说这个五皇子,怎的如今这五皇子如此出名么?”
陆韶琢被找回来时季沉还在邺城,不过也只是略有耳闻,自五皇子封王后事情一概不知,到了西北之后也没听说过一点儿关于五皇子的消息,此人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当时季沉想着西北消息毕竟不够灵通,就没太在意,如今看来倒不一定是这么回事了。
陆韶琢被纱帘遮着,季沉到底也没能看到五皇子的脸。
只是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轮廓,弄得季沉不太满意,“一个大男人,还弄什么纱,学人家女孩子搞朦胧美么?”
季沉撇撇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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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季沉见到陆韶琢时已经是巳时了,永康帝设宴迎季沉,其实还有个私心:季枢去得早,挑起大宋半边天的还是季沉,一是要摆出君将和乐的样子来,季沉行冠礼,父亲不在,永康帝刚好抓着这个机会展现一下君父风范,以免外人以为两大头有嫌隙而起了异心。二是大皇子早夭,永康帝有心想封二皇子为太子,若是能跟着季沉学上一些用军领兵之道,便是名正言顺,必要时还能牵制季沉。
这些无需永康帝开口,季沉心里明镜似的,也便悠悠然赴宴了。
宴上季沉终于换下了轻甲,改了一身白袍,黑发高高束起,一身清爽。
季沉坐在左侧首位,而陆韶琢该坐在右侧三位。
他来得早了些,已经落了座,陆韶琢才飘然而来,换了一身带着富贵气的紫色长袍,玉带半拢着青丝,洒在背后,手里还握着那把青玉折扇,俨然一副世家公子的样子。
季沉观察此人并非剑眉,倒更像女子的柳眉,只是眉梢微垂,却没有阴柔之感,他盯着盯着,脑海里竟只剩下了“倾国倾城”这四个字。
陆韶琢似乎是才发觉他的目光,偏头颔首,季沉忽觉自己失礼了,刚要开口,陆韶琢已经转身往自己座位去了。
他尴尬地闭了嘴,自嘲地耸了耸肩。
美色误人啊,人家可是男子,季云州你可真是太有出息了。
季沉如此想。
人齐开宴已经巳时一刻,季沉往杯中添了些酒,永康帝问:“阿沉啊,可取字了?你可是我大宋栋梁,马虎不得的。”
二皇子陆恪闻言抬头看向季沉,季沉放下酒杯,哈哈一笑,答道:“什么栋梁?那是陛下垂爱。家兄已取了字,就为‘云州’。”
薛贵给永康帝续上酒,永康帝也笑,说:“云州?好!好名字!‘路出古云州,风沙吹不休(注)’,对了,就叫云州。”
永康帝醉了,陆韶琢端起酒杯浅尝一口便皱起了眉,舌尖发涩,不开心地撅起了嘴。
长衡王也醉了。
宴后永康帝拉着季沉逛御花园,季沉提着灯,永康帝把下人们都挥退了。
季沉生怕他们的皇上醉酒吹风再中了风,自作主张地将外袍披在永康帝身上,永康帝也不恼,反而呵呵笑。
他有意将永康帝往亭中引,那里有纱帘,再不济也比直吹着风好。
永康帝坐在亭中,拉过季沉的手,拍着道:“云州啊,陆恪、陆恪他不成才,你算兄长,带带他,他从小、从小就敬重你。你虽然大他不多,但你的能力我们,我们都看在眼里的……以后大宋,还是要靠着你们的……”
季沉顺着永康帝的心思,悦声答:“这是当然,二殿下冰雪聪明,臣见了就喜欢,自然会待他好些,近来臣在邺城,云州想常带着二殿下去校场走走。”
季沉主动提了永康帝的想法,给足了永康帝的面子,永康帝自然是极高兴的,又拖着季沉聊了小半个时辰,连季沉小时候爬将军府的树掉下来差点儿砸到永康帝的光辉事迹都被拾出来了。
季沉苦笑了一阵,耐心地等永康帝讲得口干舌燥,终于打算回寝殿为止。
夜里起风,檐下铁马叮叮作响,陆韶琢酒量极差,加起来也就喝了两小口,此时也已经有点儿找不着北,头昏脑胀。
碧春小心地跟着,见她家主子面无异色,步伐也不虚浮,一时半会也没瞧出主子是不是真的醉了,直到走到岔路,陆韶琢停下脚步,碧春莫名其妙地跟着停下,等了一会儿。
陆韶琢偏头瞧她,问:“哪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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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湫身子骨弱,休息得早,碧春直接将陆韶琢引回他院子里,端了泠湫睡前交代煮的醒酒汤便退下了。
陆韶琢将醒酒汤一饮而尽,靠着门沿听着铁马响,浑浑噩噩中觉得有些意思,伸手捏住了垂摆,轻轻晃起来。
月光照在年轻的五皇子脸上,衬得五皇子的脸同月光一样的冷白,陆韶琢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了一片阴影,一眼望去让人心生怜意。
路出古云州,风沙吹不休——明·谢榛《塞下二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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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