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苍狼主持祭鼓节庆典开始仪式的日子,李霸地起得很早,收拾齐整的时候外面天还没亮。但俏如来起得更早,在他出门吃早饭的时候,俏如来已经晨读完毕,准备去仪式场地提前等待。
于是李霸地让绯桃收拾两样点心,装在食盒里,跟俏如来一起边走边吃。
“动脑子多累啊,你多吃点,苗疆就是吃的管够。”李霸地见俏如来只掰了半块红豆糕,叼住手上的牛油酥饼,把另外半块糕点也给他塞过去,“待会仪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结束,苍狼还接待客人呢,吃饱点能多点力气。”
俏如来没来得及收起佛珠,接得有些忙乱。他无奈地笑了笑,将没咬过的那半块红豆糕裹好,收进怀里。
“少侠好意,俏如来心领。能够腹中饱足,自然是好事;但是,若吃不下再多拿,岂不是浪费了。再者,昨日傍晚天边红霞灿烂,仪式上比起食物,更应该为参与众人备齐饮水才是。”
李霸地说:“那是苍狼该担心的事,你安心吃饭就行。”
俏如来偏头望向他:“少侠只关心我,还是先将自己的早饭吃完的好。巴掌大的酥饼,你咬了三口都没吃完,能吃好吗?”
李霸地说:“不饿。”
他把酥饼放回膝盖上搁着的食盒。绯桃伸手要将它拿走,李霸地摆手示意不用。
“你是没看见修儒,我本来就不太饿,被他按着灌了三碗粥才算完。”他的手指在木头食盒上随意敲着,“还好你来之前他就被雨音霜喊走了,不然我得喝第四碗。”
俏如来不由失笑:“对少侠来说,粥的确是最适宜的食物。吃喝上面,少侠还是不要抗拒他吧。”
两人谈话的时候,已经到了苗王宫前。这里早被清理出一大片空地,文武百官左右列阵,门前竖着李霸地之前见过的,那面黑色的鼓。黑蓝天空的笼罩下,这面大鼓显得尤为威严,待会,苍狼就要在天亮的那一瞬,用尽全力敲响它。
在人群边缘,朱杏换下绯桃,引着李霸地和俏如来到达相应的位置。李霸地看了一圈,发现除了王座没有别的椅子,只好悄悄往后面挪了一下。
位置站定,天空的蓝色也愈发清晰。随着礼官手中的火把次序亮起,苍狼——此时此地,叫他苍越孤鸣比较合适——踩着火光,从苗王宫正门中走出。他的步伐矫健平稳,神情肃穆端庄,身上除却平日上朝的衣服,多了件黑紫色狼皮长披风。披风有点缀着宝石的拖尾,随着他走下台阶的动作,从白色石阶上一层层滑落。
苍越孤鸣一路慢慢地走,火把延续着,将他引向台阶下正当中摆着的大鼓面前。他抬起头,对着大鼓默默念诵了一句什么,拿起礼官呈上的鼓槌。他的内力如奔腾的蛟龙一般涌进鼓槌,在槌头盘旋凝聚,很快形成一个耀眼的光团。隐隐有风从众人头顶拂过,时间在那一刻无限放慢。
接着,就是那一瞬——云彩从天边稍稍踮脚,露出一线白色的晨曦。阳光从这道缝隙中刺破黑暗,第一缕金色照耀上苗王宫的屋顶时,苍越孤鸣的鼓槌,也重重敲上兽皮鼓面。
寂静。
起先是风。愈发大,愈发沉,愈发强劲,缓慢而不容置疑地横扫整个苗王宫。风过之后是嗡鸣,这嗡鸣带着沉重的尾音砸进众人的耳朵,带着心脏直坠进腹腔。罡风带来强劲力道,将尘土沙石与落叶悉数掀起;沉甸甸的嗡鸣深入双耳,在脑袋里炸开,鼓膜胀痛,呼吸凝滞,直到空气重新注入,众人才意识到:
那竟是一声擂鼓。
苍越孤鸣面无表情地放回鼓槌,净手,领着一路燃烧的火把走向王座。两名太监一左一右上前,为他抻平王座上垫着的兽皮,他坐下了。
祭鼓节,现在才正式开始。
人群慢慢地开始移动。文武官员汇报一年政绩成果,接着是各部族的献礼。有了刚才鼓声的威吓,族长们没有一个不是规规矩矩,送完东西就下场,生怕在王座前多待一秒钟。
除了孟赫。
李霸地一开始还没认出他来,因为像他们这样的客人位置比较偏僻,孟赫的脸正好被他头上的狗皮帽子遮住。要不是他往这边看了一眼,李霸地还想不起来他。接着他开始说撼天阙:
“……祖王子将半辈子都献给了苗疆,实在没功劳也有苦劳。像我们灵族这样的部族,有不少也是因为他才归入苗疆。他不能就这样作为反贼,留在苗疆史册!孟赫在此,请苗王为天阙孤鸣正名!”
他昂首挺胸,气势汹汹的,一点都不像要“请”的样子。
李霸地听到“天阙孤鸣”,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撼天阙,继而想到说话那人原来是孟赫。他掰指头算了一下辈分,扯了扯身旁俏如来的袖子调笑道:
“还是苗疆的辈分有意思,同辈人管他叫‘孙王子’,下属管他叫‘祖王子’。这算一个人的三世同堂吧?”
俏如来看着李霸地身后,摇摇头低咳一声。李霸地转头望去,这才发现撼天阙和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后面了。
“苍狼让我盯着你。”撼天阙抱着胳膊,在李霸地询问之前开口,“不准用‘祖王子’叫我。”
李霸地说:“那‘孙王子’?”
夙用力地攥着撼天阙的手腕,才没让他把拳头抬起来。趁此间隙,俏如来赶紧和李霸地换了个位置,挡在他身前:“秋声半侠士息怒。人有伤病,精力不济,难免说错话,何必同一个病人计较呢。”
撼天阙“哼”了一声,没有回话。那边传来苍狼同意孟赫提议的声音,他也只是望过去一眼。
而苗王宫前的动静倒也热闹。提议得到首肯,吊儿醉也呈了上去,接下来孟赫却没有离场,而是开始反对苍狼的墨风政策。苍狼和他陈明利害,他却不依不饶,正当两人僵持的时候,忽闻某处传来一声高呼:
“假仁义的昏君!将那妖人交出来!”
场外人群顿时骚乱起来。铁军卫士兵迅速就位,长戟对准闹事人群。领头的人精壮黝黑,裹了一身虎皮,是某部族的装扮。撼天阙看清那人相貌,冷哼一声踏步前去;俏如来担心李霸地被人群冲散,抓住轮椅把手,带他远离骚动起来的宾客。
李霸地在轮椅被转过去之前扭头看了一眼,苍狼已经从王座上下来,快步走向准备冲击铁军卫的闹事人。场地边缘的宾客缺乏引导,已经开始有人到处乱跑了。嘈杂间闹事人喊的口号渐渐模糊,李霸地只听到“龙阳癖”“灾星”等一些断断续续的词语。
那还能有什么意思?他一下就想到了《花间漫情记》。果然不是普通的□□。可是那闹事的人断无深入后花园的可能,遑论见过自己相貌,他怎么将小说和真实的苗王联系得这么深的?
思索间,俏如来已将李霸地带离骚乱中心。修儒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接手俏如来,和一队士兵一起推李霸地回房。嘈杂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成队的士兵不断往苗王宫汇聚过去。俏如来不知去了哪里,修儒速度不及他,刚走出没两步远,李霸地听到身后一声怒喝:
“就是这个妖人!给我捉住他!”
竟然连铁军卫也拦不住?不对,这声音不像是刚才那个闹事的。之前跟着李霸地的士兵们围了上来,李霸地攥住修儒的手腕,将他从轮椅把手上扯开,不顾他的挣扎,用力把他往包围圈的空隙中一推。
绝对是冲自己来的。如果无路可逃,至少要有一个人去求援!
可是这些士兵,明明是铁军卫的打扮。闹事的人穿的是部族服装,他会有能量和苗疆王室勾结吗?
为什么?
身后一片湿润的棉布捂了上来,李霸地来不及屏息,视野和神智在草药味中一起模糊下去。
另一边,俏如来所去不是别处,正是站在苗疆祠堂门口的赤羽信之介。
“如果你是来向我寻求意见,很遗憾,赤羽无话可说。”
赤羽信之介背对俏如来,语气一反常态的平淡。他注视着祠堂紧闭的大门,似乎在观察,又似乎在等待。
俏如来深吸一口气。
“正相反。不如说,赤羽军师出现在这里,才印证了俏如来的某个想法。”
赤羽轻笑一声,没急着追究俏如来说的想法是什么:“连你对我的称呼也成了‘军师’,赤羽亲善的努力,终究失败了。”
俏如来皱起眉:“时至今日,赤羽军师仍不肯放弃侵略时期的用词,这足以让俏如来对赤羽先生,提起警惕心。”
赤羽信之介转过身,折扇也在他手中缓缓展开。
“‘警惕’一词,让赤羽伤心啊。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开诚布公,将双方的想法讲清楚吧。”
俏如来说:“赤羽军师在等人。”
赤羽说:“不差。”
俏如来看着他气定神闲的模样,缓慢地踱着步:“并且,俏如来斗胆揣测,此人眼下仍在苗王宫中。眼下有人借谤书冲击典礼,宫中大乱,维持秩序保护宾客皆需要人手。祠堂的确是清净的去处,容得下赤羽先生和他聊任何的事情。”
赤羽信之介没有说话,只是眼底浮上浅笑。俏如来见他仍未动摇,便继续说下去:
“此番冲突可大可小。大了说,是冲击苗王权威,以谋逆之罪论处,株连九族也不为过;小了说,是听信谗言,盲目妄动,仅仅判监也有可能。但听闻闹事者口号,是不顾性命也要将事情闹大。
“将苗王宫扰乱能有什么好处?定然是希望趁乱得到什么。王座与权威,都是尘埃落定后的事,此人所图,定是苗王宫内部之物。只有秩序混乱起来,他才能趁机深入苗王宫,寻找一个人,接到下一步动作的线索和报酬。
“而祸乱苗王宫,有前科有动机者,俏如来非是冒犯,脑中只有一个人选。赤羽军师,你的那个接头人,俏如来必定拿下!”
俏如来内力上手,剑指携带刚劲内力指向赤羽。赤羽信之介折扇轻摇,淡然开口:
“你想的那个人,是铁骕求衣吧。”
俏如来说:“轻易搅动铁军卫,只有他。”
赤羽说:“差了。”
他向俏如来走近一步。
“我等的人是你。”
俏如来凝视着赤羽火红的眼瞳。
“直到扰乱苗王宫的目的为止,你的分析都没错。但如果赤羽插手,只会让动静闹得更大,而非蜗居一角等人——当然,除非有利可图。这个利,就是俏如来你。”
俏如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赤羽军师是何意?”
赤羽信之介竖起一根手指,要俏如来静音听着外面逐渐远去的嘈杂和吵闹。
“你方才也说了,轻易搅动铁军卫,只有铁骕求衣。虽然他并未在场——但或许,不在场才更方便下手。
“不过,我们暂且将他放下。俏如来,既然你说有人对苗王宫内的东西有所求,那典礼时当场闹事的人,他要找的东西,你可知道是什么了?祸害苗疆的妖人,你身边有吗?如果有……他现在在哪里?”
“在……”
俏如来张口结舌。
“在……”
俏如来冷汗涔涔。
是了,在那里!孟赫投向自己这边的目光,那队擦肩而过的铁军卫,最重要的是,自己是因为铁军卫的接手,才能放心……
放心来追赤羽!
俏如来攥紧了佛珠。
中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