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侠客实地考察报告 第231章 昭彰

进了尚同会大门，武敛君将凝滞的眼睛抬起来，望向高高的天顶，再下落。他麻木的目光，落向大殿正当中坐着的盟主，落向……

面无表情的李霸地。

武敛君骤然瞪大眼睛，朝李霸地踉跄着走过去。守卫们迅速在殿内集结，沉重锋锐的长/枪拦在武敛君面前，可他仿佛看不见似的，只往李霸地的方向走去。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柄浸血的匕首。

李霸地没有表情。他看着武敛君被交叉在身前的长/枪拦住去路，看着他的肩膀抵住枪杆，脚尖紧蹬地面，用尽全身力气，将匕首朝自己伸去。

“你——杀人凶手！也敢妄坐高堂之上！”

武敛君的衣衫在战斗中被划得破碎，此刻一挣扎，更是几乎露出里面的亵衣来。可他也好似浑然不觉，只是目眦欲裂，青筋暴起，将匕首伸向前方，伸向李霸地的咽喉。

李霸地轻飘飘的叹息，消散在纸页翻动时的声音当中。他站起身，缓步来到武敛君身前，站定。

头一次，他用如此居高临下的冷漠神情俯视武敛君。

“我杀什么人了？”两杆沉重长/枪，隔开武敛君躁动的挣扎，和李霸地沉静的凝视，“海衡派在和玉衡派争斗时被覆灭，这是有目共睹的事。”

“你！你休想将自己摘得干净！若不是你挑动玉衡派，海衡派掌门何至于此！你还海衡派满门的人命来！”

李霸地往旁边踱了两步。

“好一个义正辞严的武敛君。只是若你所说为真，现在天光大亮，玉衡派的人该来邀赏了。毕竟再怎么样，始终不肯归降尚同会的海衡派，都是盟主心腹大患。”

李霸地伸出胳膊，展示了一圈空荡大殿。

“他们人呢？”

武敛君突兀地安静下来，目光动摇着垂了下去。片刻，却是带着坚毅神情再次抬起：“是我杀的又如何！玉衡派作恶多端，我要他们偿命！现在轮到你了！”

缓缓地，李霸地摇了摇头。

“你啊，武敛君。魔尊肆意扩大报复的坏习惯，你可不能学。如你所说，玉衡派已经为灭杀海衡派付出了代价，那你对我的恨意又是从何而来？我已讲过，海衡派，是在和玉衡派的争斗中覆灭的。这与我何干？”

“坤仪载星！！”片刻沉默后，武敛君几乎是嘶吼出声，“你枉对我给你的信任！我以为，我以为你——”

两下击掌声从大殿深处传来，李霸地让开身位，给玄之玄腾出空。玄之玄走向武敛君，挪开他身上的沉重长/枪，扶着他站直，还亲切地为他拍了拍灰。

“好了，武敛君。不要为这样的小事动这么大的怒，很伤身体。”

玄之玄侧过身，握住李霸地的手腕，将他拉过来。

“你是武魁，他是副盟主，尚同会关窍尽在你二人手中掌握。离了你们，偌大中原，叫本盟主该怎样着手管辖？”

他按着李霸地的胳膊，让李霸地伸出一只手来。

“我相信副盟主做不出灭人满门的恶事，也相信武敛君秉公执法，不偏不倚。此事我会着手，就算给我一个面子，二位握手言和。日后的尚同会，还要仰仗二位尽职尽责啊。”

武敛君愤恨地瞪着李霸地，李霸地冷漠地盯着他。两人的手只虚虚碰了一下，便各自别开。

玄之玄将武敛君送出去养伤。剿除玉衡派颇费体力，他的经脉使用过度，伤得不比李霸地轻。李霸地见四下无人，昨夜也确实损耗颇大，便一手托腮，恍然间沉沉睡去。

沉入灵海。

他刚进去，就被南溟广虚当头埋怨了好一阵。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如此胆大包天！你怎么就敢赌，玄之玄一定会叫你停手？万一他看着你自戕于此，你叫胜邪封盾如何自处！偌大一个组织，竟然保不下决胜魔世的功臣……”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啦。”李霸地见南溟广虚情绪激动，一道清心咒推过去，扶着他坐在刚刚随心现出的长椅上，“而且我这次入灵海，就是来报平安的嘛。顺便想问一下，之前说的阵法，有没有可行性？”

南溟广虚喘息着，坐直身子。

“可行归可行，只是不知道你又要做什么。尚同会内部本身就有扩音的中原术法，是为了方便玄之玄宣读命令。我们稍加改造就好。另一项隔音，盾内讨论并测试过后，步芳草认为，幻术屏障也能解决此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霸地想了想。如果他记得没错，步芳草是之前在胜邪封盾遇到的，魔门世家的混血魔。他好像还有个朋友叫傲笑东风？

“正是他。”

南溟广虚摇着扇子。

“他在仔细研究你提出的效果之后，另外设计出一道屏障。只是时间有限，效果未免粗鄙，但短时间内应付一下不成问题。”

李霸地心里只想着龙晓月告诉他的情节。既然她能说出来，就说明情节没有变，如此一来……

“多谢你，道长。”他对南溟广虚扬起一个笑容，“武敛君的性命，就拜托你们了。”

他站起身，长作一揖，退出灵海。再睁眼，正正好看到玄之玄站在桌子对面。李霸地赶紧起身行礼，玄之玄等他拱完手，才摆手让他坐下。

“胜邪封盾的行军速度很快，追赶无益。既然你受伤了，本盟主允你多休养一段时日。三日之后准时启程，副盟主可不要误了时辰啊。”

李霸地点头应下。三日时间转瞬即逝，他和玄之玄带着十万军队，浩浩汤汤自都城向佛国进发。行至半途，玄之玄忽然对李霸地说：

“那块玉佩你还带着吗？”

李霸地下意识伸手就往腰间摸，但他意识到，玄之玄平时吃饭都抠门，哪里肯送他东西。眼前的玄之玄看着他疑惑神情，幽幽一声叹：

“我就知道你没带。它肯定被你落在尚同会后院里头，还不快回去找！”

李霸地眨着眼睛，望着眼前的玄之玄。那一瞬间，他全都明白了。他站直身子，对眼前人行一个江湖礼，随即踏光，只望尚同会后院而去。

那里，将将休养好的武敛君正追上玄之玄的步伐。

“盟主！你必须立即处置坤仪载星！我在靖城，将所有的事情看得明白。分明是他拉拢海衡派不成，转而驱使玉衡派将其灭门！海衡派虽未加入尚同会，但……”

玄之玄在一棵花树下转过身，面对武敛君。他阴森的眼神，叫武敛君一时止住话头。

“坤仪载星做得没错。”

玄之玄的表情中，有着让武敛君胆寒的兴奋。

“海衡派，不加入尚同会，就是死罪。我交给他的任务，是拔尖。拔尖，就是只要将异见消除，无论怎样，做到就好。”

“你……你……”武敛君被玄之玄话语中的冷漠激得浑身颤抖，“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是尚同会盟主，是管辖整个中原的人啊！难道你不应该……”

“我的确是尚同会盟主。”

玄之玄背起手，高傲地从阴影中走出。

“而且，我还是黑瞳之首，是魔世侵略战争中帮助戮世摩罗整理情报的首恶，是杀害中原群侠的真凶。”

看着武敛君骤然苍白的脸色，玄之玄仁慈地等待了一会，叫他缓过神来，自己才说下去。

“鸟巢山营地走水之后你侥幸存活，可惜仍旧没有长出一点脑子。你因为对郭筝的愧疚而加入尚同会，要挑拨你，太简单了。虚妄的正义，自私的偿还愧疚的满足，足够让你这种人心甘情愿地去死——”

他笑着，将手按向自己的胸口。

“为我而死啊！”

刹那间，武敛君脑中闪现出许多人的面容。是从儿时一直玩到大的郭筝，是受伤时救助自己的夫妇，是魔瘟营地中为自己准备夜宵的病人，是他们，是他们，是死去的他们——

“偿命来！！！”

万千情绪冲击之下，只余悲怆的一声呼喝。武敛君提掌向玄之玄攻去，拳拳狠，招招利，可依旧被玄之玄悉数挡下。

他们之间，相差的何止是境界。

玄之玄又在叹息。

“你们这种人……”

他轻巧地卸下武敛君的一击。

“容易死，却往往不知为何而死。一点道德，一点善良，一点正义感，就可以哄得你们头破血流。”

他挡开武敛君攻来的拳头，当胸送上一掌。武敛君内外伤口被这一道掌劲激发，血花洒向碧蓝高空。

“你们追着那一点缥缈的东西，就像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到头来，还要嚷苍天不公，叫你们枉死。”

他走向一身血污，挣扎着要起身的武敛君，将手按向武敛君的肩膀。

“可实际上，叫你们送死的，只会是你们自身的……”

玄之玄手上施力，将武敛君推向草丛里深沉的阴影。阴影处上前一道人影，刀光闪过，武敛君的人头，旋转着落地。玄之玄踩上武敛君凌乱的发，弯腰，对上武敛君愤怒而悔恨的面庞，说出最后的一个词：

“愚蠢。”

武敛君眼中的神采消失了。

玄之玄哼笑一声，直起了身。对，就是这样。人在被斩首后尚有26秒的知觉，听觉又是最晚消失的。就这样让他感受自身的弱小和无力，这样才是最能让自己快慰的事。

做掉武敛君，也是时候料理被派出去的坤仪载星了。没了武敛君，他在尚同会最后的势力也失去，到了边境，只有任自己宰割的份。

至于为什么？坤仪载星的小心思太好猜了。那一晚的苦肉计，无非就是想让自己亲身去往边境和忘今焉汇合，他们两人再趁机发难。既然如此，自己就派影形去，等一切闹剧结束后……

想着忘今焉俯首的模样，玄之玄不由哼笑两声。他见眼前人影仍未收剑，不由抬头催促：“东门朝日，还在磨蹭什么？现在去……”

他愣住了。

眼前的人，不但非是东门朝日，连沐摇光也不是。那是在尚同会群侠的支撑下，忍耐伤痛，缓缓拔出长剑的武敛君！

再看脚下，哪里还有武敛君人头的影子？

玄之玄盯着武敛君，后退一步，背后抵上剑刃。他转过身，背后，早已是黑压压一片，震惊、失望，又愤怒的群侠。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群侠的质问，坐实玄之玄冷汗涔涔的猜想，“我们在你眼里是什么！你拿我们当什么啊！！”

武敛君终于缓过了劲。他颤抖着，从身后众人的支撑中迈出一步，摇摇晃晃地提起剑刃，对准玄之玄。

“我……很愚蠢。一直被蒙在鼓里……”

他的眼圈红了，然而并没有对着玄之玄落下泪来。

“但你骗得了我，骗不了众人！杀得了我，杀不了群侠！你……你诓骗得了我，诓骗不了……整个中原！”

随着武敛君长剑一挥，众人齐喝一声杀，刀光剑影奔向玄之玄。玄之玄揉着眉心，提剑运气，刹那间仿佛一切都慢了下来——庞然气流炸开，不少人被气劲轰飞出去。

“蝼蚁。”玄之玄慢慢地挽了个剑花，“也敢伤我？”

群侠也受过一年墨学训练，此刻咬牙提气，哪里肯认输。玄之玄墨改之招色彩斑斓，群侠如云似雾彷如浪潮，一层层被击退又一层层围上，誓要将这中原的罪人围杀在此。

在这样的包围之下，纵然玄之玄天资过人——他也开始累了。趁着体力尚未耗尽，玄之玄寻得一处空隙，拔剑劈一条血路出来，当即就要离开。

随行，迎面撞上秋霜切玉。

两兵相交，激起层层气浪。虎口的麻木压不住玄之玄内心的惊讶，他瞪了眼前的坤仪载星一会，所有的事物在他脑中串联，盘旋，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这些人都是你安排的吗！”他怒喝，“是你指使那帮盾贼——”

坤仪载星抬起头，扬起一个有些苦涩，却十分真诚的笑容。

“不。”

李霸地说。

“是你，掀起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