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收到盟主令,要求他去尚同会本部一趟的时候,正在刷待会支摊要用的碗。胡小五听见动静,起床送了他老远。
“我没事的,小五。”张三在士兵长矛的拦阻下朝她挥手,“今天就别开张了。在家等我回来……”
他远远望着,望着胡小五的身影模糊、变小,消失在街道的那一边。
这一边,监牢之内,李霸地面前的铁门被打开。
“坤仪载星……”士兵看了一眼门口,“咳,副盟主。站起来,随我走。”
李霸地起身。脚腕上的枷锁坠得他很痛,但是原本服装得以保留,住的更是相对干燥的单人间,和其他犯人相比,已经是最高规格的待遇。他拒绝了士兵的搀扶,昂首挺胸,步伐稳健,一步步接近监牢大门。
那里站着三个人。浮云子,东门朝日,和……
李霸地看着那熟悉的发色,恍惚一阵。刚要上前,却在看清来人面容后,颓然发现这不是他。
不是武敛君,是沐摇光。他们的发色很是相似,在尚同会的时候李霸地曾认错过一两回。
武敛君,怕是再也……
李霸地挣脱回忆,抬起头。他昂然迎着浮云子的目光,再次迈步,向监狱大门前进。
张三刚走向尚同会大厅的门口,就觉得在场众人视线都落在他的身上。除了胜邪封盾的欢迎仪式,他从没受到过这样的关注,不由在门槛外踌躇,不敢再向前。
一名士兵在他背后推了一下。张三猛地一踉跄,向前踏出一大步,跌跌撞撞闯进尚同会。他的鞋底磕在大理石地面上,砸出重重的回音。
自两侧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不多,但足够使整个大厅显得威严肃穆。等张三站稳脚步,他才发现,大厅两侧站了许多不认识的大官。那些人只低着头,于是他也没敢抬,而是对着正北方弯腰行礼,下跪。
盟主在他准备磕头的时候阻止了他。
“免礼。站起来,我准你抬头。”那道声音带着刻意的亲切,“你的名姓,籍贯?现在做什么营生?”
张三小心翼翼抬头,看着坐在最高位上的那道蓝色身影。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他局促地捏着袖子,将目光垂向盟主的脚尖:“回……回盟主,草民名为张三,东川城凤九县驻仙村人。现在都城做些饭食买卖……”
盟主敲了敲座位把手。
“嗯,嗯,我知晓。是都城东南角的那家包子铺吗?你的肉馅总是很新鲜,味道不错。”
他站起身,走下座位,缓步来到张三面前。
“但你知道为什么找你来吗?明明正是生意走上正轨的时节,为什么要因为一时意气,杀死碧海瑶月?今日传唤你,正是对你的审判啊!”
“恭贺副盟主出狱!”
浮云子带着东门朝日与沐摇光两人,一起在李霸地面前跪了下去。
“经多方调查,碧海瑶月一案与副盟主并无关系。盟主为赔礼道歉,特为副盟主安排宴席接风洗尘,还请副盟主一定到场。”
一旁士兵拿出钥匙,为李霸地打开脚镣。浮云子三人直起身,将没收的秋霜切玉和琉璃佛珠还给李霸地。
李霸地接过秋霜切玉,拔出。内力经过,雪亮剑芒照耀整间牢狱,是他的剑。他再提起琉璃佛珠,对光看去。没有杂质和乱七八糟的改动,应是没做过什么手脚。
现在,他有问题要问。
“怎么会是我?我没杀人!不,那个什么月,我根本也不认识啊!”
张三下意识想去拉住盟主,被士兵用长戟架开。他看着盟主慢条斯理地整理被他弄乱的衣服,接着无奈地微笑。
“急什么?我传你来,自然是对质此事。只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若你是无辜,自然就可以洗清冤屈了。”
“当然,前提是……”张三只觉得眼前盟主的笑容越来越骇人,“你,一定要如实回答。”
他低下头,称是。
盟主背过身去,招了招手。刑部尚书上前,介绍碧海瑶月案件详情。
案发时间为昨日辰时二刻,盟主率兵巡逻都城时,遇见副盟主手持血剑,碧海瑶月死在枯树崖的枯树下。经查验,死者去世时间应当为卯时前后,副盟主坤仪载星排除嫌疑。
但又经过走访,有人目击到,一名与副盟主形貌相似的人曾经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时间正是卯时。现在官兵正在排查卯时有出城迹象的人员。
张三能感觉到,盟主向他投来的视线中,包含的冷意。
“我要问你的就是这个。昨天早上卯时,你去了哪里?”
张三下意识想开口回答,又停下来,低头盯着地面沉默了好一会。
“我去了——不,我哪里也没去。卯时是开摊的时间,我在……我在准备早点。”
盟主轻轻叹了一声。再开口,声音却是冰冷:
“张三,我说过了。如实回答。我调查过你的包子铺,昨日卯时的确开了张,管摊的却是你怀有身孕的妻子胡小五。你一定要这么狠心,叫身怀六甲的她替你招呼那么多客人吗?”
“我不是!”张三猛地抬起头,目光闪烁着,又低了下去,“我不是……我……”
他咬着牙,重重一声叹。
“我的确在卯时去过枯树崖。”
四周的官员寂静无声。
“但……但是,但我是以本相出门,并未乔装,盟主明察!”
“本相?”盟主轻快地笑出了声。他指着张三,向周围官员问道:“目击证人只说过,见到和副盟主相似的人。你们看看,他和副盟主长得像吗?”
骚动过后,一片否认之声。张三涨红了脸,听着盟主继续质问:
“一句谎言跟着一句谎言,你看上去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怎么也和市井无赖一般?张三,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实回答!”
在严厉逼问的回音中,张三颤抖着,后退两步。为什么,盟主会这么说?当时的约定——
“盟主不要逼人太甚了!”他豁出全部勇气,喊道,“我会在卯时出城,是因为你!”
官员们鸦雀无声,只有张三的呼喊回荡。
“你明明在柳叶坊和我约定,叫我卯时去城外!我没找到你,便先行回城,没有杀人!你叫我如实回答,我已经如实回答了!”
盟主咂了咂嘴。
“柳叶坊是一座书斋,我去那里做什么?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是我吗?”
“我,我,他……”张三努力回忆着,“他有盟主令,而且长得和你完全一样!”
“嗯——”盟主托着下巴,仿佛真的在思考,“旁人不知盟主令的细节,伪造并非困难。长得和我一样嘛……”
他扬起眉毛,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对了。这世上有一种人,拥有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相貌的能力。也许,你遇到的就是这种擅长易容术的人吧。他们通过面具和其他手段,假装成我,做一些坏事。你被骗得很辛苦吧?”
张三张口结舌,只有默默忍耐说不上来的委屈和愤怒。而盟主趁胜追击:“说到面具,我想起来了。你方才东拉西扯,不惜将我扯入案中,无非是想逃避一个问题——”
他看向张三。
“你真正未经乔装吗?”
“我没有,我没有!”张三后退的脚步被士兵拦住,他连连否认,“我没有伪装,也没有面具……”
盟主——玄之玄——冷哼一声。
“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他朝地上甩出一个东西,让它滑到张三眼前。那是一片薄薄的浅黄色皮革,张三弯腰想去捡,在碰到的一瞬间惨呼一声,跌坐在地连连后退。
他看到了,也想起来了。
这是——这是——
这是龙虎山上,镇安城内,玄土元天交给他,曾遮掩过花间提酒,扮演过坤仪载星的——
那张面具!
是小花的脸……
玄之玄冷冷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很熟悉吗?这张面具,是我在现场发现的。很明显,你认识它。现在,你要怎么解释?”
张三的嘴唇颤抖着,面色苍白。忽然,他想到了什么,抓住救命稻草般起身:“不会,它不可能在现场!我从去枯树崖再到回城,从没让面具离开过身边!这不是我——”
他意识到了什么,只张着嘴,冒着冷汗,一点声音也不出。玄之玄替他接了下来:
“不是你的遗留,而是你的罪证。刚才,你亲口承认——你戴着它,在相应的时间去过犯罪现场。张三,你认罪吗?”
张三摇着头。
“我杀不了人啊!就算在龙虎山,我也没有……”他的声音颤抖着,虚弱下去。
玄之玄抬头看着他,笑了笑。
“杀人很简单的。就像你平日里杀鸡鸭鱼那样,剖开肚皮,露出内脏……放一放血,再等上一会,人就会这样抽搐着死去。他们会徒劳地捂住伤口,会发出怪声,会抓住你的裤脚,十分痛恨地盯着你——但全都是无用功。毕竟,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再也妨碍不了你了。”
“不过……”他在张三旁边踱了两步,“你还有一个留下清白身的机会。相似,仍比不过真人嘛。”
张三的神智稳定了一些。
小花……
可他在哪?
李霸地抱着胳膊,盯着浮云子热情地张罗菜肴。热情得过分了。
他走出牢狱之后,就坐上马车,跟着这三个人一路来到城郊。他都不知道,都城外面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山庄。山庄里面风景秀丽,山水怪石,歌舞百伎,一应俱全。
当然,还有数不尽的丰盛菜色。山庄主人显然早有安排,四人甫一落座,便有各种菜式呈上。
李霸地不是很有胃口。
诚然,他在牢里待的这两天,吃的只有那点花生毛豆——可是这一路上,浮云子的话更叫他在意。
“副盟主不必担心,我们有比你更适合的罪犯……”
不是真正的罪犯,而是比他更适合?
李霸地抬起头。他正对着的,那个属于玄之玄的位置,一直是空的。桌子摆得很满,入眼皆是橙红黄绿,一片繁盛之景。他正出神时,看到仆从端上来一个笼屉。打开,里面躺着六个白胖馒头。
上面用胭脂点着五朵花瓣的小花。
“主人特意送的。”仆从低着头,“这叫团圆馒头,贵客请。”
李霸地脑中雪亮一片。
小花包……张大哥!对了,来此之前自己曾想知会张大哥一声,却被他们阻拦,说随时都可以。现在想来,这阻挡,只是拖延。可自己当上副盟主后,并未过多接触他,玄之玄要怎么利用?
作为黑瞳之首,玄之玄的信息收集,能做到哪一步?作为影形……
影形……
面具!
自己交给张大哥的!
李霸地飞身向门口跃去。对了,葬礼……不只是自己的葬礼,也可以是戴上自己面具之人的葬礼!
张大哥!撑住啊!
他向前踏足之际,东门朝日,沐摇光皆拔剑而来。李霸地不敢耽搁,踏上门槛,怒一声:
“挡我者死!”
锋锐而沉重的剑气被他挥出,方起身的浮云子也被压住。等浮云子回过神,摸一摸脖颈,手上染了一线鲜红。
“不用追了!”他喝止还想追赶的沐摇光,“我知道他平时只练基础功,没想到已经有这等境界。他这样的功夫,脚程更快,耽搁一瞬便是十数里,你我上哪里去追?”
东门朝日收起剑,开始吃菜。沐摇光担忧地望向门口。浮云子重新落座,倒一杯酒自顾自饮。
“不用担心。来时的路程,已经足够盟主收拾那个厨子了……”
“你,你讲什么!你不能让我这么做!各位老爷,你们替我做主啊!”
张三下意识向两旁张望求援,没人回应他求助的目光。
“你不能,你不能让我冤枉副盟主是杀人凶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