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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宽心,”夜风不断鼓起帘子,金根车内,郑蕃借着月色小心拾起巾帕,“五部杂虏不过一时鸠僭鹊巢,您才是咱们大梁的天。”
他见不断有雪落在暖炉上,拂了又拂,忍不住问:“主上,当真不叫人扎营么?这三望漏风成这样,奴婢实在担心圣体安康——”
“孤闲来翻阅秘册,”永圣帝托额,只任眼前雪花纷飞,仿佛此间逼仄的牢笼才是他的安居之所,“高祖开国立血橐之盟,便是在这样大雪纷飞的冬日里。”他噩梦刚醒,语气间隐隐少了几分戒备,“可东海扬尘,陵迁谷变,孤怎么越瞧这天越是阴诡难测?便如孤这般,先考有子百余,今日是他的第五十九子上位,难保明日不会是其他人——”
“您忘了,”郑蕃往前跪了半步,“临沔王晏驾,除主上一脉,凡子孙妻妾者皆殉,护军大人力排众议,大梁皇室如今唯有您才是正统。”
“孤道他是真心为主斩草除根,谁料孤终究还是太过天真,你说孤才是正统,可何为正统?”细长的眸子突然朝郑蕃而去,永圣帝似当真不解,“旁的不说,岭南介州温贤王述乃高祖嫡七子,若真论起长幼尊卑来,他可比先考还要名正言顺!”
“但他却有个起兵造反的好兄弟,”风一时停下,郑蕃摸黑搭上永圣帝的小腿,忖度着力道为他静心,“且他受贬幽居那遐方绝域久矣,能为您鞍前马后已是无上的荣宠——”说着郑蕃一拍自己的脑门,紧接着便察觉到车座有极小幅度的抖动,“哎呀,奴婢该死,温贤王方来信,还道江左万民听闻主上纡尊前往,恨不能立刻负驽前驱,恭迎圣驾呢!”
永圣帝终于阖上眼,此刻他是真的累了,“…江左,铎州——竟还是他谢氏一门蛇据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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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仍是不收名刺?”
铎州金谷大街往东,四方亭的上房内,一个中年模样的主簿将身一躬,向站在窗边的人禀告:“是了,一连三天,谢氏当真好威风,竟连王爷都不放在眼里!”
“我也不过是介州温贤王府的王爷——”说着温贤王慕容述转过身,缁色素衣之上是一派愁云惨淡,“实则锦衣玉食的囚徒,出了宅院,纵使介州士族也是不认的。可主上独独命我打通江左关节,我远庙堂已久,又如何能当此大任?”
“可除了主上,便只有王爷您还是大梁皇室宗亲,他不指望您,还能指望谁呢?”主簿抬起头,轻轻哈了口气搓手,“如此,主上这是来逃难的?那洛都不也有他们谢氏同宗,难不成他们也败了?”
慕容述见状,便将手炉递与他,“…古来征战几人回①,谁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王爷——”许主簿比慕容述还小几岁,他先是一愣,随即将手背去身后。
“好了,我吩咐厨房给你留了碗月牙馄饨,”慕容述便截住他硬塞过去,“今日不成,那便过几日再去。”
那手炉在许主簿掌中,活像捧了个大猬鼠,他捏了捏耳尖,忙又寻了个话头,“王爷,先前您吩咐过,眼下一应供品皆已备齐,今年您真要去西郊祭奠?”
慕容述正要坐下,闻言瞧了他一眼,点点头,却不言语。
许主簿见慕容述似心意已决,有些支支吾吾,“王爷有心,往年从不曾落下…其实,咱们回去祭奠应当也是来得及的。”
“我自是明白——”慕容述揣起没翻完的圣人之道,“温贤王自幼与愍幽帝亲厚,大梁百姓或许忘了,朝廷却不会忘。”
“那您还去西郊,”许主簿满是不解,“这不是叫人抓您的把柄吗?”
“这把柄若能叫主上从此更加高枕无忧,便是万分值当,”慕容述扫过书中的兄友弟恭,心中没来由一阵烦闷,于是他放下书,长叹道:“时过境迁,大梁如今风雨飘摇纵有他的错,只是人死债清,我也都到了铎州,不去看看他,终究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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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皇族若都是颛臾野王那般德性,落得如今天下大乱的地步倒也在情理之中。”洛都城东的山郊,狄骞不服气地瞪一眼白鹘,安抚着脸上的虬髯道。
“乱得好!乱不极则治不形,大梁如今江河日下,大浪淘沙,且看谁才是真正的天下霸主!”言及此处,赫连诚想起狄骞方才那一脚,更觉可惜:“难为你刻意做回大恶人,若能救下大牛媳妇儿,或可顺水推舟将人留下。”
周行简的能力不差,只是他另有所图也是实话不假,况且人命难解,眼下那三人定是恨极了周行简,赫连诚强留不得。
“府君调兵遣将,不也是为了让那小子给自己争回一口气,”狄骞跟着他家府君叹了口气,随即也想到什么,忽然嬉皮笑脸起来:“不过咱们这一路拖家带口的,哪儿有那么可怕?”
谁叫他家府君是菩萨心肠,救下几户,紧接着涌上来的便再推拒不掉,偏还就是那几户对旁人戴他家府君的高帽子。
毕竟有府兵日夜护佑,吃喝还能分上两口,他们这流亡的日子过得倒比赫连诚这个府君还舒坦。
赫连诚面色一敛,这话正戳中他心窝——府君这名字听起来是腰缠万贯,只是乱世不比太平年间,眼下赫连诚养着府中众人已是勉强,如何还能负担越来越多的流民?
他这些时日的窝囊火无处发泄,索性甩手将瓷瓶扔与狄骞,“老狐狸,少拿话呛我!”
“府君这话可伤老头的心——这伤药,您是要我送与小郎君吗?”赫连诚骂得凶,狄骞却高兴贴冷屁股,“您别瞪我呀,这药您向来只用在这宝贝白鹘身上,自己尚且舍不得,眼下肯匀一星半点儿去治那小郎君的伤,他怕是天不亮就要大好啦!”
待赫连诚抬脚去踢,这老狐狸却是又没了影子。
一夜风雪,几人安葬完三具尸骨,山尖已是晓风残月,东方将白。白鹘休息够了又巡视过一周,赫连诚便预备启兵南下,可回到山腰时却见一群人团团围着方才那块石壁,难窥其中端倪。
赫连诚心下一沉,音量也高了几分,“怎么了!?”
紧接着他分辨出其中小女郎断断续续的哭声,狄骞闻言拨开人群,见着赫连诚便喊道:“小郎君不好了!”
赫连诚顺着那话便是一记眼刀,削得狄骞连忙指天发誓:“天爷作证,我亲手给小郎君上的药!”
他话都没说完,赫连诚已三两步跳进人堆里,俯手贴额一探——果真烫得吓人!
“小郎君,小郎君!”
接连的几声皆是石沉大海,狄骞见府君也叫不醒人,急得要揪头发,“老冯没了,眼下军中也没个正经大夫,小郎君烧得这样厉害,这可如何是好呀?!”
谢含章闭眼前还听四兄说自己感觉好多了,可待她睁眼起身,谢元贞搭在自己脑袋上的手却是径直滑落一侧。她哭喊到现在嗓子早已哑得不成样子,一张小脸也憋得通红,此刻握着谢元贞的手不知能说什么,正抹眼泪时,手边突然就空了。
她几乎是追着残影抬起头,下一刻整个人被狄骞抱起,只见赫连诚抱着不省人事的谢元贞翻身上马,厉声道:“立即下山,往东去!”
洛都以东,山岭是一座接着一座,可恨先前的夷兵虽不认路,却识得东南西北,大军便无法当真原路返回,只得往北迂回东南绕去三州。而凡入三州,又必先过洛都正北的万斛关。这么浅浅一盘算,赫连诚更觉不妙,待一行人跋山涉水,过关入州,少说也要耽搁七八天,眼下小郎君孱弱至此,能否撑过面前这三日都难说得很。
穿越密林,下山的路倒平坦些许,不知不觉天光大亮,风雪之后万里无云,当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赫连诚紧箍着人,手臂渗出血也未察觉,可谢元贞还是不住往前倾滑。
赫连诚心中没来由一阵烦闷,索性停下来,护着谢元贞的胸口将其翻身面朝自己,又用裘皮牢牢裹住,滚烫的双唇贴上冰凉的耳朵,也不知这人究竟听进去几个字,“千难万险,但请再撑一撑,才救回妹妹,眼下死了岂不可惜!”
“阿母——”
“什么?”
赫连诚捉到细碎的音节,等再问一句,谢元贞却是脑袋一歪,彻底坠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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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尼,”
刚成丁的赫连诚躺在地上,嘴角血丝横流,脸上一副痛苦欲绝,更多的却是难以置信。
头顶落下大片的阴影,有个女声沉沉响起,“叫我阿母。”
赫连诚又吐出一口黑血,“…阿母,为何?”
亲儿在地上奄奄一息,做母亲的却不予半分正眼,“因为我是梁人。”
“可您不是嫁与我父汗了?父汗是如此——”月后压过赫连诚下一个字眼,古井无波的眼眸中流淌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那又如何,子贵母死,可我便该死吗?”
“所以父汗他,”赫连诚便将震惊一点点咽下,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也是——”
“是!”
赫连诚猛然醒过神,他见谢元贞的脑袋滑过肩窝又要往下走,便笼起这人的腰身,又加一鞭。
步兵不比骑兵,骑兵也得迁就步兵,这么两厢羁绊地赶了半日山路,谢含章便再忍不住——
她在狄骞怀中颠个够呛,一开口,五音都散在风中,“狄,狄伯伯——”她大口地咽着冷风,竭力一字一顿说清楚,“可否遣人先带我兄长去最近的州郡,他大病未愈,又添新伤,我怕——”
她不敢将那个字眼挂上嘴边,说话间也一眼不错地盯着赫连诚怀中的兄长。
“小女郎说得对,”刘柱兄弟和大牛一时跟不上步兵的速度,便与几个骑兵同乘,闻言刘柱便附和道:“如此蹉跎实在不是办法,还是要快马加鞭,小郎君才有得救!”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骑兵便接上来,“只是咱们府中,又有谁能跑得过府君的追颰?”
“不可!”狄骞难得板起一张老脸,生怕赫连诚心软,“府君,兵不可一日无帅,且路途遥远,吉凶未卜,还是老头我带他去!”
赫连诚皱着眉,策马不停,“你也说你是老头——”
“府君!”
狄骞这一吼,前后几个骑兵都慢了下来,主仆二人四目相交,接着赫连诚便勒马道:“我还没说我去。”
身后的大部队立即跟着府君停了下来,步兵们大口喘着气,也不知府君作何打算,只听他高声道:“原地休整!”
众人疾行半日,绕来绕去还在山中,所幸日出无风,风停止雪。
骑兵得令皆下了马,独刘柱还端坐着,像是不死心,“府君,不如让我们兄弟二人带他去?”
赫连诚抱着昏沉的谢元贞,正想寻个不那么冷的地儿,闻言只瞥一眼,道:“先休整。”
他话音刚落,面前便闪过只小团子,狄骞从后面追上来,对谢含章从怀中掏出来的东西好奇得很,“小女郎,你要做什么?”
“方才您不是说前路吉凶未卜——”谢含章灵巧地拨动着手中的蓍草梗,头也不抬,“阿蛮这就为府君占上一卦!”
狄骞心下一沉,这兄妹俩倒是有使不完的招数,“你这娃娃,竟还会占卜!?”
“分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三阴三阳,山火贲卦!”府兵一时围了上来,不过一刻,谢含章拈指,难掩兴奋地大声喊:“此乃光明通泰之象,此行必定顺风大利!”
围住的府兵瞬间分开一条缝隙,谢含章一路冲到府君跟前,手里还攥着把蓍草。
狄骞在后头冲了上来,“府君——”
“府君,”谢含章却是已经跪下来,她的发髻几乎散落,只靠两根细红绳勉强牵着,顶在涕泪横流的小脸上更显得狼狈,“兄长说是你救了阿蛮,现在阿蛮把命给你,阿蛮用你还给兄长的人情求你,救救他好不好!?”
“这又是何必?”狄骞见势不对,又低头去劝谢含章,“小女郎,你何不为你兄长算一卦,看他此番能否枯木逢春?”
“狄主簿此言便是不愿让府君带兄长先行了?”谢含章听兄长说起府君,也觉得此人并非铁石心肠,如今兄长命在旦夕,她再顾不得什么,索性坐在人前耍起无赖,“阿蛮才丧二亲,眼下连兄长也保不住,阿蛮真真好没用啊!”
谢含章字字带血,声声泣泪,一旁的狄骞见势如此,隐隐便冷下脸来。
“府君!小郎君似乎——”
正这时,身后的府兵惊慌失措,谢含章闻声蹭地爬起来,扑回谢元贞跟前,“兄长如何!?”
只见府兵指尖搭在谢元贞鼻前,道:
“似乎没气了!”
①《凉州词二首·其一》唐·王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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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名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