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主上?”
车内依稀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但不见人应答。郑常侍正待掀帘,却被身后的小寺人一拉——
“会不会是哪位夫人在里头呀?”
小寺人如此说,眼睛已快过嘴巴,还想钻进车帘的缝隙间一窥究竟。
亏得郑常侍手快,咚地一声叩在小寺人脑门上,无声喝了句:“退下!”
郑常侍眼见周遭没了人,暗吸一口气才敢上马车。
“不要,不要——”
永圣帝继位不足月余,数不清有几次自梦魇中惊醒,郑常侍壮着胆子掀开车帘,“主上——”
黑暗中一记寒光扫过,郑常侍险些魂飞魄散,他躲开刀刃连声求饶:“是奴婢呀,奴婢郑蕃,求主上饶命!”
永圣帝霍地睁开眼睛,似仍未从梦魇中挣脱,愣了一下还想再举刀,“谁,你是谁!?”
“主上,奴婢郑蕃,自您即位一直侍奉左右,半月前大驾卤簿离都祭天,现下咱们正在去往铎州的路上——主上,您已经是天子啦!”
冷汗滴进永圣帝的眼角,他眯了眯眼,终于彻底恢复神志,随后才瞥见自己手中正握着匕首。
“孤又失态了,”他恍若无事发生,收刀入鞘,藏回袖中,这才接过郑蕃递与的巾帕,“洛都,”擦过汗,他将巾帕扔在一边,嘴里喃喃念着,“想必已成五部囊中之物了吧?”
此刻洛都城东,一墙之隔皆是群山万壑,这边赫连诚带人出了城门,四个洛都百姓便带领一众府兵,借着微末的雪光,追随几乎隐约难见的脚印一路向深山里去。
“好险!”
开口的汉子声音憨憨的,人却壮得很,一双眸子在迎风作响的枯木丛中挪动,牛似的黝亮,“好在周兄弟机灵,让人将那些战马都栓死在城门口,还冲它们的屁股蛋割上两刀,再关了那门,这可拖延不少时间!”
他冲前头的人喊得兴奋,那位周兄弟听罢却连忙摆手,示意他压低声量。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随即将踏雪的那点沙沙响也埋进风里。
后面黑压压的一团,几乎也融进了风中。
忽然有什么东西自头顶飞过。
“明明都进了山林,这风怎的越来越大!?”那汉子被吓了一跳,越想越觉得邪门儿,忍了没一会儿,他将通红的粗手指挤进窄薄的袖管,嗓子越压越低,“待会儿到了地方,俺们要跟着他们一道拼杀吗?”
沙沙声顿时慢了一拍。
黑暗中,各人都只能依稀辨出对方的轮廓,那人捉摸不透其余三人的神情,再开口的语气明显急了些:“俺媳妇儿也在那些个杂种手中,只是他们到底杀人不眨眼,俺就怕赤手空拳的要吃亏!”
虽说谢元贞擒杀贼首乱了夷兵方阵,但他们到底是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若非赫连府兵入城解救,他们之中谁死谁活还真难说得很。
众人皆是心有余悸,听罢那对兄弟一个对视,下一秒便听弟弟开口道:“大牛兄弟所言不错,只是小郎君的救命之恩却也不可不报!”
大牛得了台阶刚要应声附和,忽然就瞥见不远处依稀有束飘忽的火苗。
火苗舞动,甚至能扫出几个尖尖的脑袋。
他下意识便要叫唤,却见前方的黑影霍然扭转压了过来,摁住他们几人:“切莫打草惊蛇!”
又是那位周兄弟。
说完他并没有片刻停顿,紧接着又张开双臂做了个交叉的动作,后面的队伍当即也停了下来。
“三位同乡——”那周兄弟做完这些却不急着走,反将几人拉至一边,接上他们未说完的话:“我知你们皆是忠肝义胆,一心为救小郎君的妹妹,可那位赫连府君却未必与我们同心!”
两兄弟闻言又是四目相对,随即还转头去探身后的队伍——
此刻谁也看不清谁。
“…实不相瞒,我与家兄也是如此想,”说话间弟弟将头回转,凑得更近些,“只是眼下你我皆仰仗他人,纵使对方实无半点相助之意,咱们也拿他没奈何呀!”
大牛听罢便重重叹了口气,周兄弟顺着那兄弟俩的视线,直直盯向山腰那团黑影,片刻之后突然道:“既然他们明面上应了,不如咱们趁势向他们讨些兵器,如此既可杀敌,亦可防身,也算是报答了小郎君的救命之恩!”
兄弟俩一拍即合,一边的大牛倒缩了回去,只听他搓搓粗粝的掌心,犹豫道:“俺笨嘴拙舌的,还是在此留守吧,你们且去!”
三人商定了便快步向那团黑影去,走到近处才发现赫连诚早已下了马,在一片黑影之中足足冒出一个脑袋的高度,三人猛然与其肩上的白鹘对视,瞬间更像是被寒剑刺了一记。三人皆是脊背一凉,慌忙别开眼,又见谢元贞被他身边的府兵背着,一张脸从黑暗中透出隐约的惨白。
待人走近,只见赫连诚略微欠身道:“辛苦几位兄弟。”
那对兄弟只点点头并不吭声,周兄弟便笑着回道:“哪里哪里,倒是我们该多谢府君倾囊相助。不过这夜色未亮,山林地势又凶险莫辨,小人琢磨着,若是因此折损了府君的府兵,恐也非小郎君与我等所愿。”
赫连诚听罢一抬手,“这位——”
“在下周行简。”
赫连诚负起手,在身后捻了捻指尖,似是饶有兴趣:“周壮士既如此说,想必心中已有计谋?”
周行简摆摆手,仰起头与这位府君对视:“计谋倒也谈不上,只不过在下想与府君商榷,可否让我们几人打头阵,府君差人黄雀在后?”
赫连诚没有立即接话。
周行简料不准他心中作何猜想,略一思忖之后又拱了拱手,接着道:“想来府君胸中自有成算,只是我等也有亲眷尚在那群夷虏手中,实难袖手旁观。二则狗急跳墙,他们刚从府君手中脱险,再见府君兵马也定然惊悸更甚,强攻之下,恐难免伤及无辜。因此依在下愚见,不若假作我等孤军莽救,以此打消夷虏怀疑,待骗他们出洞之后再行击杀!”
两人相距之近,从周行简的角度去打量赫连诚,只见他负手而立,整张脸的五官几乎都没入深夜的晦暗之中,除却一对刀眼锐利如鹰爪般牢牢勾住猎物,盯得人极不舒服。
这让周行简忽然想起方才在城门口的小郎君。
他原以为此人冷若寒霜的拒绝就已经够折磨人了,倒未曾想,眼下暗流涌动的沉默才更催人心肠。此刻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猎物,心中所思所想,皆逃不过这位猎手的掌控。
这一停顿,身边的窸窸窣窣便入了耳,周行简循着偏头一瞄,原是弟弟忍不住开口,只是被兄长拉着。周行简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就在他自忖是否要再说些什么时,头顶上方的空气霍然裂开条缝隙——
只听赫连诚终于又问:“周壮士手中既无兵器,倘若真起冲突,诸位又何以自救?”
周行简没准备,蓦地一声响,反听得他一身寒栗,他想摸摸额前,又生忍住了,只答道:“府君说得极是,但我等皆是佃户出身,只怕即便真刀真枪在手也要落了下风。”
那对兄弟愣了一下,也朝周行简这边看去。
“你要弩箭?”
赫连诚径直跳过弓箭,他言简意赅,却正中周行简下怀。
周行简忙要接话,忽然被赫连诚身边的狄骞抢了去:“你们连刀剑都难使得,又如何用箭?”
狄骞倒是笼统地一字带过,既没说什么箭,也不谈其间差别——
这便是要这位自称佃户出身的周壮士自己来解释。
周行简没能立即接话,这下他是真觉得额前已冒出了丝丝缕缕的薄汗。
“再过一刻便,便起大风——”
又有个微渺的声音闯入几人的商谈,听到小郎君开口的瞬间,周行简不由暗松一口气,他甚至能察觉到赫连诚的眉眼略皱了皱,但这于他而言已然显得并不重要,只听小郎君咳了几声,生怕来不及似的,喘过了气立即又继续说:“弩箭易学,依在下愚见,此计可行,便让周兄弟携两柄弩箭藏于暗处,另择二人持刀引诱,只消在烈风加剧之前将人全数引出洞外,届时刀箭双管齐下便是事半功倍。那洞中受难皆是我等至亲,倘若四两能拨千金,也算我等为府君少添一桩麻烦。在下忝颜,便替诸位同乡与洞中亲眷先行谢过府君!”
小郎君心急如焚且句句恳切,当着赫连府兵的面替他们思量至此,若是赫连诚还要推拒,反倒多了几分装腔作势的嫌疑。
周行简见势如此,索性以退为进,道:“若是府君实在不放心兵器外借,派三两可靠的心腹也——”
“就这么定了——”赫连诚冁然止了周行简的话头,随即轻巧地将话锋一转,“不过调兵遣将还请诸位垂听在下愚见,另外还请让狄骞与诸位一道,必要时也好护你们周全!”
礼尚往来赫连诚自然也会,他面朝周行简,却将愚见二字咬得特别。周行简心知凡事没有单方退让的道理,赫连诚这话便是偏不让他拿弩箭的意思了。
“是我疏漏,”谁让他赫连诚才是大爷,周行简不认也得认,他弯腰鞠了一躬,道:“此事该听府君的。”
赫连诚点点头,随即指向方才一直被兄长拉着的弟弟,道:“那便让狄骞领着小刘兄弟持箭藏于暗处,剩下三人拿我们方才缴获的弯刀出面引诱敌兵,如此也免得引起夷兵怀疑——”
“不可!”小刘兄弟一开口,连声音都带上几分急切,“我替我兄长去!”
“阿柱——”“刘弦!”
刘弦不如弟弟性子急,他也正怕两方对垒时刘柱吃亏,兄弟俩这么一争执,倒令周行简始料未及。
赫连诚不知怎的执意如此,说话的音量未提半分,锋利的意味却尤甚:“军令如山,诸位若想借兵借将,那便屈尊听我调遣!”
“行了,小刘兄弟,”狄骞瞥了眼自家主子,便上前去搭刘柱的肩膀,陪着笑宽慰道:“我就在你兄长后头,必不让人伤及他一丝一毫!”
“府君,要不要再派个会——”“不必,”赫连诚仿佛知道狄骞要什么,并没让他说下去,只让人取了两柄元戎弩来,顺手摸了下中间的望山,似意有所指:“这弩箭确实容易上手,也便于携带,路上你教刘柱兄弟如何使用,咱们后有追兵,待救到人后还须立即南下撤退!”
几人拿了刀箭向山洞进发,赫连诚当真没再派别的府兵。刘柱捏着弩箭心绪难安,刚蹲下埋伏又起身抓住刘弦的手臂,他掠过兄长肩窝扫了眼前面的周行简,不放心地暗添一句:“兄长当心!”
靠近山洞的中间一段,刺槐椿榆歪七扭八密密麻麻,这风倒果真如同小郎君说的那般有隐隐转强的趋势。等他们几乎都要穿出密林,那几个夷兵才察觉有异动。周行简还来不及惊叹,走近了便发现那几个夷兵正围着火堆,狼吞虎咽地撕咬着烤肉。
他见着此景心中猛然一沉,身边的大牛更是哆哆嗦嗦,指向火堆旁的几件碎衣,颤声道:
“他,他们吃了小郎君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