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驰而来的马车到教场旁边慢慢减速,双马八蹄踱步慢走,缓行到在场边督促操练的鹿辰身边,马车后的四骑则不停顿,径直奔入邑中。这时子昭隐约看到,车舆上一共二人,一名驭者手持缰绳,停住车马,另一位乘者下车与鹿辰交谈几句,却见鹿辰遥遥指着子昭所在的方向。来者急匆匆上车后,驭者操纵马车转向,朝着子昭的方向驶来。
车还未驶近,车上的乘客已经从车舆上站起身来,一手握着舆栏,一手朝着子昭兴奋地招手。子昭终于看清,来者正是自己的好友,小臣虎。此人来自虎方(位于今河南方城、邓州一带),名唤虎缶,乃是当今虎侯嫡长子,七年前入大邑商担任商王小臣,故称小臣虎。
商代各封国将本国贵族子弟送入王廷,一方面接受政治历练,担任小臣(从事行政事务)、贞人(负责刻辞占卜)、亚旅(军事长官)等军政职务,若身居要职,还可影响商王决策;另一方面,作为人质,表明本国对商王朝的臣服态度。
虎缶年纪比子昭大三岁,初入殷都时还未及舞勺之年,商王见其年幼,命虎缶与子昭一起学习雅乐礼法、占卜刻辞等事,因此,虎缶与子昭成为至交好友。后来虎缶担任小臣,整日为商王奔波劳碌,不是巡视王庄仓廪,便是宣达王命军令,但二人与一众好友得空便相约宴饮歌舞,驰马射猎。
子昭正在纳闷为何虎缶会来到鹿邑,只见虎缶从车舆上的木匣中取出一尺长短、金灿灿一物,双手高举向子昭走来。子昭看虎缶这架势,心中顿时明白,暗呼大事不妙。果然虎缶走到距子昭十步之处便停下脚步,面色凝重严肃,一字一顿地对子昭说:“有王命,太子昭即刻听命!”
虎缶话音未落,子昭心中自是七上八下,身后一干鹿邑射手也是大惊失色,心中叹道:原来教习弓箭的是太子,怪不得器宇不凡,弓术了得呢。
待子昭向前一大步,屈膝跪下行礼完毕,虎缶开始口宣王命:“前命太子子昭赴河邑、访贤者。今二旬有余,却不闻子昭至河邑。王命曰‘令太子子昭即刻启程,受王命三日内抵河邑,若延宕不至,以军法处之’。”
宣罢王命,虎缶将手中金灿灿的物事——错金铜节(代表商王宣达王命的使者所持的信物),郑重其事地装回车上木匣。然后,虎缶脸上的表情霎时轻松,走上前来向子昭微施一礼,说道:“到处寻你不着,原来在此处逍遥,是否寻得美貌娇娘相伴,才敢不顾王命?那我回殷都定找个万人(乐师),将这风流乐事作曲传唱。”
子昭苦笑道:“美人尚未寻得,整日在此操练兵卒,倒练成射手十二,请臣虎大人校阅。”
虎缶笑容可掬,道:“此时还能与我调笑,真是天邑大商太子气概。不过殿下只顾优游快活,却不知大王震怒,我等忧心操劳。”
子昭苦笑都笑不出了,问:“速速说与我听,父王是如何知道我在鹿邑?”
虎缶牵着子昭手臂,说:“大王令我宣达王命,何忧之有?太子请勿在雨中久驻,着了风寒,臣下可无颜面向大王复命了。走,我已令从者前去此处羁所安顿,且到羁所内,与君详叙。”
虎缶请子昭上车,鬼殳在后慢跑跟随,不一刻便抵达鹿邑羁所。虎缶带来的四名骑马扈从先一步来到羁所指挥安顿,羁正由是得知殷都来的小臣在此向太子宣达王命,片刻惊喜交加之后,立刻发动羁所一众人等开始忙碌,直忙得羁所上下焦头烂额、鸡飞狗跳。此时鹿邑羁正只恨牛棚中的四头驮牛是子昭带来的,不然也杀翻一头招待贵宾。
子昭与虎缶在羁所堂中对几而坐,看着羁所众人忙忙碌碌地进出奔劳,温酒上菜,虎缶只是与子昭说些殷都近日的闲话,直到看着案几上的酒肉饭食皆已齐备,虎缶挥挥手令侍候在旁的羁正退去。眼见羁正走远,堂下再无旁人,虎缶举起一杯温热黍酒对子昭说:“请君饮此热酒,以祛湿寒,小邑难寻醇酒,我等且将就。”将角杯中的黍酒一饮而尽后,虎缶接着说:“得知殿下有违王命,大王震怒,当即欲治殿下违命之罪,太傅与宗尹苦劝,王意方才回转。前日大王又知殿下身在鹿邑,特命小臣急赴鹿邑向殿下宣达王命。”
子昭垂首,低声说道:“一年来我数次惹怒父王,今次又犯下违抗王命之罪,恐怕难得父王宽宥。”
虎缶一边斟满角杯,一边说道:“殿下切勿忧虑,依小臣之见,凭三事可知大王断不会治殿下违命之罪。一者,此番大王令小臣宣达王命,仅是口宣王命,未有刻辞王命。若大王欲治殿下违命之罪,乃天下大事也,必以刻辞王命昭告天下。”说罢,虎缶再次将杯中酒喝尽,看来一路奔波,口中甚是干渴。
子昭说:“许是父王气急,顾不上作刻辞王命。”
虎缶接着说道:“殿下勿急。二者,王命中仅是督促殿下速往河邑,若失期不至,则治以军法。须知违抗军法之罪虽重,然而远不如违抗王命之罪重也。三者,臣下与殿下交好,殷都中人尽皆知,大王偏偏遣小臣向殿下宣达王命,足见舔犊之意。臣所言三事,如仅见一事,尚不见大王心意,有此三者,足见大王必不治殿下之罪。”
子昭点点头,轻呷一口温酒,心中踏实了许多,继续问:“然而,正如方才君言,父王原是欲治我罪,是太傅宗尹苦劝,父王方才回心转意。这又作何解?”
虎缶胸有成竹地答道:“大王治理天下,统驭四方,王命必当令行禁止,方可使天下畏服。如今殿下有违王命,大王若无治罪之意,必使王命失其威柄。大王无治罪之意,敢出治罪之言,是知必有为殿下求情之人。”虎缶吃块炙烤得脂溢皮焦的肥羊肉,接着道:“太傅教授殿下数寒暑,师徒情深,宗尹乃殿下堂伯,血浓于水,大王深知二人必会为殿下求情。何况,太傅与宗尹,饱谙世故、老谋深算,大王爱子心切之意,二人又怎能不知?只是顺水推舟做个善人,人情卖与尊父子啊。”虎缶酒肉下肚,声音高了一度,说话也不再拘礼。
虎缶一手斟酒,一手夹起一只酱卤鸡腿,说道:“你我相识多年,今为至交,日后必为君臣,请听臣斗胆一言。自中丁(商王朝第十任君王)以降,大商历经九世之乱,商道不彰。大王本欲复振大商,怎奈畿外敌方多有侵扰,近日近畿目方又起反意,须知目方距殷都比我虎方还近,王师左支右绌,大王殚精竭虑。劝君谨遵王命,休教王上忧虑。”张嘴撕下一块鸡肉,边嚼边说:“大王嫡子仅君一人,其余庶子难孚人心,若君今后勿违王命,他日必为天下一人。”
子昭听着眼前挚友的肺腑之言,习惯性地欲辩驳几句,但心知虎缶说得没错,而愿意不顾个人得失向自己道出逆耳忠言的人寥寥无几,于是遥举酒杯向虎缶致意。
忽然,子昭似乎想起什么,端着杯中未饮尽的酒,皱眉思索道:“我与鬼殳只两人,无牛无马,那日出殷都东门后,向河邑方向南行一日三十里后在一羁所歇息,第二日天未明便出羁所,四望无人,方才转向东行大道往柚邑去。”
虎缶吃尽箸间的酱卤鸡腿,撇撇嘴,说道:“如河邑的邑长、邑尹(城邑副长官)、田官、廪尹、羁正,大王只需令一骑飞驰赴河邑一问此等邑中官吏,便知君上是否抵达河邑。便是从殷都派出的斥候,沿路追随都能探得得君上的行踪。”
子昭叹口气,道:“所言极是,此等道理一想便通,我竟疏忽大意。”
虎缶宽慰道:“非是君上不解此中关节,而是君上极不愿去河邑,故而四处游玩,心中又自生出大王自始至终不知此事的奢望,意图使自己释怀。”
子昭击节道:“且慢,父王是何时知晓我未至河邑的。
虎缶想了想,答道:“三日前。”
子昭:“父王何时令你宣王命?”
虎缶不假思索地答道:“三日前,小食后日落时分召我,令我次日清晨启程。”
子昭凝眉思索,沉吟道:“三日前知我未赴河邑,令你次日启程。”似乎脑力有所不逮,子昭拿起割肉铜刀,边算边在案上刻画计数。虎缶端着黍饭,夹起一块烤鹿肝佐饭,边吃边看着奋刀疾书的子昭。
子昭算罢,指着案几上的道道刻痕,对虎缶解说道:“我二十六日前离开殷都,河邑距殷都不过百里,慢行四日足以抵达。若是父王由河邑官吏处得知我未赴河邑,则算上使者侦骑来回耗时,自我离殷都后八、九日便知我未至河邑,何以我离殷都二十三日后才知?”
虎缶吃罢鹿肝,正夹起一块羊排,说道:“许是大王事务繁忙,你离殷都十四日后才派使者去河邑询问,加上使者来回的八、九日,正好三日前使者返回殷都,大王得知你未至河邑。”
子昭点点头,似乎赞同虎缶此说。然而,子昭目光大盛,似乎发现什么,问:“车马至鹿邑快则一日,慢则两日,加上今日,你来鹿邑却走了三日。三日前父王令你启程赴何处宣命?”
虎缶放下箸中只吃一口的羊排,将箸置于案上,答道:“王命我赴柚邑田庄,向殿下宣命。到田庄后,询问田庄管事得知,殿下几日前离庄先向西,后折向南,怕是往大河渡口去了。我是由西面大道赴柚邑的,若君一路往西,必与我迎面相遇。其实不用管事说,我也知君必往南去了。往南至渡口,询问戍守兵卒得知,殿下又转向东去了。我知殿下在鹿邑有籍田,故而由渡口往鹿邑来。不论如何,总要宣达王命之后,才可返回殷都复命。”
子昭将手中小刀插入羊腿,朗声道:“难怪今日你从邑南大道而来,原是三日时光绕了这一大圈!”随后抬手又将小刀拔出,握在手中对虎缶说:“父王若由河邑官吏知我行踪,只知我未赴河邑,必不知我在柚邑。父王知我在柚邑田庄,必是从柚邑之人得知。三日前,我甫至鹿邑,而柚邑告我行踪之人则甫至殷都。柚邑距殷都八十里,车马一日,疾行两日。由此可知,在我离柚邑至梌邑,或是由梌邑至大河渡口的这两日,告我行踪之人从柚邑启程赴殷都。只是我在柚邑王庄居住足有半月,所见所遇之人不少,而王庄众人皆知我身份,现在尚难知晓是何人告我行踪。”
虎缶见一向言语简洁的子昭啰啰嗦嗦算计这半天,倒也算得通透,点头称是:“君所言极是,如君所言,告密之人必是邑人或王庄中人,此人倒无足轻重。吾等所虑之人,乃殷都收买此人者。”
子昭问道:“殷都中谁人欲置我于险地?”
虎缶吃罢羊排,又夹起一枚酸梅去腻,答道:“殿下身居储君之位,欲置殿下于险地者,不止一人。”
子昭不置可否,又问道:“若父王立妇婵为后,我那两个兄弟岂不也成嫡子?”
虎缶停止咀嚼,若有所思道:“如今多事之秋,未见大王有立后之意。”顿一顿,又补充道:“即便大王立妇婵为后,子画、子鱼二人,最多算半路嫡子,何况二人尚且年幼。”
二人各有所思,沉默片刻之后,虎缶又说:“我从殷都来时,宗尹大人交代要我务必传话与你,务必谨遵先前王命,此行只带一奴,千万莫要多带奴仆,也勿要驱车马、牵驮牛。”
子昭一惊:“宗尹也知我从田庄牵牛带奴了?”
虎缶答道:“确是如此,宗尹大人原话是‘千万教子昭知晓,只可带一奴,切不可带田庄的那四牛四奴。勿要因此引祸上身,切记切记。’应是这两句,宗尹大人反复对我说了三遍,其实说一遍我就铭记于心了,不然如何口宣王命?”
子昭更惊:“不光知晓我牵了驮牛,连牵了几头他都知道了。”子昭心想:我自以为行踪难测,哪知在殷都那一众人的眼中,自己的一举一动被看得清清楚楚。子昭在这一瞬间有了一种被扒光衣服,任由无数旁人围观的感觉,仿佛那即将被献祭给鬼神的人牲一样,无力无助,毫无安全感。
想着想着,子昭脑海中浮现出那张似笑非笑、难以揣测的脸庞,螓(qín)首蛾眉、樱唇微抿,一双大眼盯着子昭,仿佛要把他心中的想法看穿。
虎缶见子昭眼睛直勾勾盯着案几发呆,便问道:“殿下所思者何,所虑者何?”
子昭被虎缶从沉思中拉了出来,恨恨地说道:“这妇婵可恨,不知父王为何如此宠她。”
虎缶点头道:“殿下所虑极是,这妇婵出身虽非高姓大族,但其人相貌俊美、眉目如画,更兼行事颇得大王赞许,确是令人担忧的所在。”
子昭接着说:“其人出身远不及我母族,凭区区美貌能成何事?”
虎缶忙摆手道:“休要小看女子美色,你还未长成,尚且不识女子的妙处,这榻上之风能刮翻金鼎也未可知。”
子昭不解,问起这女子能有什么妙处,自己虽未大婚,但又不是没有尝过个中滋味。虎缶的角色顿时由忠臣转变为挚友,口如悬河、手舞足蹈地对子昭细细讲解起来。听虎缶说男女之事的草草了事与花样百出之间的天壤之别,直听得子昭目瞪口呆,大呼汝辈不义,此事为何今日才对我说。(商代女子的始婚年龄一般在15岁左右,男子的始婚年龄一般在20岁左右。)
二人由是放松心情,由男女事谈到殷都逸闻,再说起田猎弓马、宴饮优游等欢乐之事,堂中消沉凝重之气消弭不见。虎缶见案上酒肉俱已冰凉,大声唤从人进来温酒热菜。又问羁正寻取鲜鱼河蚌若干,教拿去堂后炙烤。只是鹿邑羁所中调料香草种类不全,虎缶吃得意犹未尽。二人一边畅谈,一边吃喝,直到后半夜方才酒酣意足、撤席歇息。
作者按:
甲骨卜辞中没有“大臣”这个词,最常见的是“小臣”之称,此外,还有“臣”。根据众多学者的研究,“小臣”相当于后世的大臣,是辅佐商王从事王朝行政管理的中高级臣僚的统称。
在商代社会早期,各方国的贵族往往以“小臣某”或“臣某”的身份来商王朝任职,他们一方面充当了人质,一方面又通过参与政治活动,影响商王的决策。而到了商代晚期,商王为了限制贵族权力、强化集权,更多任用出身平民的臣参与国政,内服和外服贵族对商王的影响减弱。
关于商代小臣的来源,有学者认为小臣的来源有三类:战俘、各方国的征发人员以及调用某人为臣三类。还有学者认为有些小臣是方国的贵族,派遣贵族子弟在商王室担任小臣,是本国臣服于商的重要标志。总之,商代小臣的来源主要有战俘或进献人员、贵族子弟、商王辖地臣民以及方国人质四大类。
大多数学者都认为商代小臣的身份有高有低,如,韩江苏在《商代边境的“小臣”》中认为,“小臣的权势有大有小,大到可以废立国君(商初小臣伊尹),小到可以充作祭祀的牺牲”。这说明,商代不同时期的小臣,其政治地位差别较大。例如,在大戊时期,臣扈担任贞人、副相,总揽国家大事;武丁至祖甲时期,除军事职官外,小臣可以担任贞人(负责刻辞占卜)、史官、田畯(管理农业)、牧正(管理畜牧)等官职,地位很高的小臣甚至可以代表商王进行田猎、巡视方国;到了祖甲和康丁时期,除了个别小臣兼任贞人、犬官外,大部分小臣都只担任军事官职;至于帝乙、帝辛时期的小臣,只有参与军事活动的记载了。
许倬云在《西周史》中认为“商代卜辞中,小臣是颇显赫的官员。金文中的臣,则是地位不高的家臣。”反映了西周之后,包括其后的春秋战国时期,臣的地位大大下降,而作为贵族阶层的士大夫在政治生态中占据了主要地位,这一现象直到秦汉时期才发生变化。这说明,西周政治是典型的贵族政治,而商代政治的行政色彩更为浓厚,小贵族和平民有从政的机会,这一特点在商代后期尤为明显。商王通过减少贵族参与政治,达到削弱贵族力量,实现中央集权的目的,这引起了内外服贵族的不满与反抗,并成为导致商王朝灭亡的直接原因。
参考文献:
赵婷婷.商代的臣研究[D].河北:河北师范大学,2021(3).
宋镇豪,王宇信,徐义华.商代国家与社会[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