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深处,商王寝殿,初秋的夜风已有些许凉意,但丝毫无法使子敛胸中的心火消减些许。这团心火与怒火不同,虽不如怒火那般熊熊炽烈,但郁结于心、难以言说、无从发泄,直憋得贵为天下一人的子敛面如寒霜、步如奔马。
商王子敛一言不发,也不愿乘辇,自顾自地快步走向常居的寝宫右偏殿,这里正是王妇妇婵的居所。按理说,正殿才是商王与王后的常居之所,但是自从多年前王后薨逝,子敛未再立后,也不再居住于正殿,而是轮流居住在各个偏殿,最常居住的便是妇婵所在的右偏殿。
妇婵一路快步追随,堪堪跟上子敛的步伐,其后跟随的一队扈从人等,各自手持诸般仪仗和用器,走得气喘吁吁。直到进了右偏殿院中,妇婵方才得空,示意各色仪仗散去歇息,只留几名随身的女官内侍在殿外随侍,又叫贴身宫人去准备温汤甘露,以备解酒消渴。
妇婵安顿妥帖后,方才持一丝质寝衣进殿,为侧躺在温香席榻之上的子敛盖上丝寝,柔声劝慰道:“大王也知,子时气性便是如此,心中有所思便随口道出,也不顾及何时何地,难免伤了君臣颜面,大王莫要动气伤身。子显、子昌二人脾性顽劣,桀骜难驯,其身边又有小人挑唆,故而时常出言不逊,惹得大王恼怒。大王念在兄弟情分上,不怪罪二人,也是圣王心胸了。”妇婵伸手为子敛捏肩捶背,略一沉吟又说道:“好在重臣邦伯俱知其轻浮草率,二人手中既无兵卒,也缺钱贝,倒是不足为大王忧虑。只需遣人开导,教二人今后勿要口不择言即可。”
子敛舒展一下酸困的脖颈,长吁一口气,方才缓缓说道:“子时此子,虽为朕之长子,然事事直言不讳,毫无城府,亦无贰心,倒是颇类其母。”
说到这里,已有宫人奉上温热面巾,妇婵取过面巾轻轻为子敛洁面擦手,边擦边说:“子时今日在宴上一番言语让攸侯父子下不来台,也非一无是处,好教他父子知晓,大王在都中并非一无所知。他父子御敌失策,使他攸旅损兵折将倒罢了,王师可是我大商立国之本,伤了元气将息起来,车马兵革、兵弁士卒,样样都要粮粟金贝。也教其余重臣侯伯知晓,以后勿要心怀不轨、阳奉阴违、欺瞒王上。”
待擦抹清爽,子敛才舒口气,接着说道:“初时选帅,余本欲使望乘统军。冢宰以王师一旅,兵微将寡,难破目师,力主以攸侯为帅。众臣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余一人刻辞卜问于祖宗,二者俱是大吉之选,祖宗也难做决断。最后是太史一席话使余下定决心令攸由为师氏,太史言‘此人心未定之时,当先安方国侯伯之心,而后人心方可定’。”说到此处,宫人又来奉上温热香甜的甘露饮品。子敛停口不说,静待妇婵从托盘中端起玉盏,用玉勺将甘露喂到自己口中。
见宫人已出殿,并将殿门闭牢,子敛才再次开口:“朕今夜动气非为子时,下旬朕便要离殷都去往河西兆诸邑,祭祀风、云、雨、日、四方之神,以求神灵护佑大商王畿五谷丰登、秋收受年。如今所最忧者,乃是王族之中蠢蠢欲动之人。子显、子昌二子为余之血脉至亲,子显虽有城府,然其人褚小怀大,才德远不及余之次兄。子昌年轻气盛、心浮气躁,更不足虑。余所虑者,此二子气盛之余,思虑不定,为心怀叵测之人所利用。若果如此,乃余家门不幸,余祖余父,三位兄长在天之灵有知,亦要哀叹不已,降下大祸。”
妇婵忙劝说道:“列祖列宗保佑,先王阳甲之事,断不会再次重演……”
子敛忙举手打断妇婵的话,轻声道:“长兄家门之事,休要再提。三位先王俱是吾兄,手足情深,然帝王之家难全人伦之情。”
妇婵见子敛面露痛苦之色,知其忆起悲伤困苦之事,柔声劝慰道:“大王贵为天下一人,肩上所担宗庙社稷之重,百姓安危之任,故而忧思难去。听妾一言,即可全社稷之责,又可保骨肉之情。”
子敛揉了揉太阳穴,仿佛才从痛苦中走出,问道:“哦,有何两全其美之法?”
妇婵柳眉微蹙,眼波凝注,望着子敛疲倦的双目,说道:“子显、子昌志大而才疏,常怀不臣之心,虽不足以危社稷,然此二子毕竟为先王嫡子,旧臣侯伯中感念先王旧恩者颇多,无事则已,一旦畿中有变,必成变乱之首。如此次目方犯王畿,若不能及时讨伐,待目寇北渡大河,则心怀不轨之人必趁殷都空虚、人心不定之机,以恢复先王道统为由拥此二子,待到那时,奄都旧事势必重演。”说到此处,子敛右手已经紧紧握住妇婵,捏得妇婵隐隐作痛,似乎要打断她的说话。
妇婵伸手握住子敛右手,轻抚摩挲他的手背和每一根手指,使其放松,接着慢慢说道:“若事至此,绝非大王之过,也非二王子之罪,罪责全在那些心怀叵测,利用二位王子之人。以妾愚见,王上须得提防不臣不轨之人,如目伯般明反者,必诛之灭之,以儆效尤。其余暗自弄奸者,大王须明察秋毫,去其手足羽翼,方得防患于未然。”
妇婵说话声音娇柔温婉,但说出的言语却隐含杀机。妇婵眼波流转间,见子敛注目凝神,认真倾听,便继续说道:“至于子显、子昌二位王子,乃大王至亲,必以礼优养于殷都,多赐金贝珍玩、美妇佳万,使其尽享荣华温柔,堕其不臣之心。更不得使其与先王旧臣部属往来,断绝其与母家族众往来。如此,既使二位王子安于其位,又能全大王骨肉亲情,岂不两全?”
子敛一边思考一边自言自语道:“二人母后皆已升天而去,子显母后族众远在奄都(在今山东省曲阜市,所在地仍有争议),隔绝往来倒可设法为之,子昌母族就在殷都,除非下王命明令禁止,不然难以断绝往来。”
子敛想了一阵,又道:“断绝王子与其母族往来,大商向来无此先例。若果真如此为之,朕必失亲族人心。此二子乃朕之至亲血脉,亲兄子侄,余若尚且不能容,则隞都、亳都、奄都、邢都(在今河北省邢台市)之王家血脉、子族人众,较此二人血脉更远,又如何能与朕一心,抵御四方夷狄,威压一众方国?断不可为之。”
言及此处,子敛不由得想起依然远在奄都的叔父南庚(商代第十七任君王,子敛堂叔父)的子孙,在邢都的叔祖沃甲(商代第十五任君王,子敛叔祖父)的子孙,以及依然在隞都和亳都中众多的子族子孙。他们皆已开枝散叶,生生不息的在各地扎下根来。对于王朝社稷而言,他们是屏藩在各地的生力军,也是预备在各个陪都中王室血脉的备份。但是,对于自己这个现任商王来说,在这四夷骚扰不已,方国人心不定的时刻,这些血脉或近或远的亲人们,都隐隐约约成了自己以及自己儿子的威胁。这也许就是帝王之家的悲剧吧。
妇婵见子敛沉思不语,默默将其右腿放在自己身上,柔柔轻捶起来。
子敛又想起长兄对自己讲过,父亲祖丁升天后,叔父夺取本属于长兄的王位,好在列祖列宗保佑,宗室重臣保护,自己兄弟四人皆得以保全。只是当时子敛年幼,对叔父夺位之事没有任何记忆。然而,后面的事情他便有了越来越清晰的记忆。子敛的脑海中浮现出长兄阳甲在叔父南庚死后,从南庚长子手中夺回王位的艰辛,又回想起次兄盘庚在阳甲升天后与长兄嫡子争夺王位时的惨烈,长兄阳甲的三个嫡子和两个庶子均死于此役。最后,次兄盘庚虽然即位为商王,但是奄都中的子族宗室大多与南庚相亲,重臣又多是阳甲旧臣,还有许多臣属对盘庚兄终弟及之举嗤之以鼻,盘庚在奄都立足不稳,不得不迁都于殷。次兄盘庚升天后,又是两次的兄终弟及,每次都埋下了些许的纷扰和怨恨。兄长们的儿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难免对王位有想法,就算这些侄子本人没有想法,他们的家人臣属,身边之人,为了自身的荣华富贵,难免撺掇他们铤而走险。子敛又想到四面虎视眈眈的夷狄,方国中的野心之徒,这些人皆不会放过利用自己的侄子大做文章的机会。
妇婵此时已经捶罢子敛的右腿,换了左腿继续轻捶。子敛强迫自己从越来越清晰的回忆中走出,长出一口气,轻声说道:“若是有朝一日,能将所有子族血脉皆优养起来,天下一人也便不用如朕般忧心终日了。”
妇婵似有似无的轻声“嗯”了一声,继续捶着子敛的左腿。
子敛望着眼前的妙人,有感而发:“满朝重臣,不如朕的妇婵一人。也只有卿方才所言之法,能取两全,只是现今难以为之。”
妇婵手下不停,睁着大眼怯怯问道:“为何难以为之,王上所言,莫非将来能为之?”
子敛答道:“若是天下一人能唯朕独尊,诸般政事不受掣肘。若是四方夷狄能被制服,王师不再疲于奔命。若是各处方国全心臣服,天下财赋为朕所用。则可行爱卿方才所言之法,优养一众子族子弟。否则,优养子族之王命未出殷都,四方叛乱之寇情已至矣。”
妇婵道:“然也,如今的难处是夷狄不断侵扰,方国各怀贰心,而各都中的子族人众全不以社稷为重。唯有多积金贝粮粟,广募甲士兵卒,方能抵御夷狄,威服方国,而后使王族一心。”
子敛叹口气,眉头微蹙,说道:“王畿之内,各邑连年疲于王事,有的邑落一岁已征粮三回,征兵登役使邑人困苦,逃入野鄙山林者颇多。此次伐目方之役,左师左旅折损甚重,北土又有警讯传来。不知要多少时日方能补齐损耗的车马兵卒,又到何处去积粮贝、募士卒?”
妇婵乖巧地低下头,轻声说道:“妾常在宫中,这些倒是一窍不通了,大王整日为家国操劳忧虑,寝食难安,真是叫妾忧心大王的身子。”
妇婵仿佛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说道:“妾有一法,可使仓朿充实,王师强盛,只是忧心尚存不妥之处。”
子敛说道:“这殿中只余与卿二人,无不妥之言,但说无妨。”
作者按:
纵观史籍和甲骨文中商代周祭先王顺序的记录,商王朝实行的是“嫡长子继承”和“兄终弟及”两种制度交替结合的王位继承制度,但“兄终弟及”制最后也还要循环到原来君王长子的头上。举例来说,第一代君王甲死后,由君王甲的二弟乙继位,乙之后,由三弟丙继位,三弟丙之后,由四弟丁继位……,直到这一代最小的一个弟弟继位去世后,王位应当由这一代的首位君王甲的嫡长子来继承。如果君王甲的嫡长子出现死亡或其他变故,就按照嫡长优先的原则,依次由君王甲的其他儿子来继承。
商代开国君王成汤(祭名天乙、大乙)驾崩时,由于太子太丁(又称大丁)意外早逝,太丁之子年龄尚小,因此就由太丁之弟外丙(又称卜丙)继承王位,开商王朝“兄终弟及”的先河。“兄终弟及”虽然是“长子继承”制的辅助形式,但在中丁以前基本上形成了一种制度,大家都能够自觉地贯彻执行。譬如,太丁的“二弟”外丙继承了成汤的王位,外丙去世后就由“三弟”中壬(不见于甲骨周祭祀谱)继承,中壬去世后,王位就传回了成汤的长孙、太丁的长子太甲手里。但是,这种制度在商代第十任君王中丁时疑似遭到了破坏。
按照出土的甲骨卜辞周祭祀谱,商王太庚(又称大庚,商代第六任君王)的三个儿子的继位次序是小甲、太戊(又称大戊)和雍己,而《史记·殷本纪》记载的继位顺序是小甲、雍己、太戊。根据“长子继承”为主,“兄终弟及”为辅的王位继承制度,不论太戊和雍己的即位顺序如何,在太戊和雍己死后,应该把王位传给长兄小甲之子。但是,最后继任君主之位的却是太戊的儿子中丁。显然,中丁的即位破坏了已经实行五代九任君王的王位继承制度,要破坏这一既成的制度,必然经历一番残酷的争夺。关于王位争夺的具体细节今天已无从得知,但可以从历史的记载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中丁即位当年就将王都由西毫偃师商城迁到了隞都亦即郑州商城。中丁的迁都之举,很有可能如明代朱棣迁都北京的原因一般,是为了避开血腥政变的余波,或是为了远离残存的敌对政治势力。
中丁打破原有的继承制度,开此先河之后,必有后来效法者。在中丁曾孙祖丁(商代第十六任君王)去世后,即位的既不是祖丁的儿子,也不是其亲弟,而是由祖丁堂弟、商王沃甲(又称羌甲,商代第十五任君王)之子南庚(商代第十七任君王)继承王位。南庚的即位进一步打破了原有的王位继承制度,原本的继承制度只是在先王亲弟和亲子之间选择王位继承人,现在先王的堂弟也加入角逐,并取得胜利即位为王。这使得王族近亲中有更多人意识到,自己有资格参与到王位争夺之中。
南庚死后他的儿子或者兄弟并没有继位,南庚的堂侄、祖丁之子阳甲(商代第十八任君王)继承了王位。这意味着,阳甲很有可能也是通过惨烈的斗争重新夺回原属于自己这一支的王位。
从商代第十任君王中丁开始,中间历经外壬(卜壬)、河亶甲(戔甲)、祖乙、祖辛、沃甲(羌甲)、祖丁、南庚,直至阳甲,又是五代九任君王,期间的大部分君王都是在非正常状态下获取王位的。其中的兄弟阋墙、骨肉相残、血雨腥风,史籍虽然没有详细的记载,但今人也不难想象。商王朝中期,连续九任君王的统治均处在混乱不堪的状态中,甚至连各方诸侯都不来朝拜,史称“比九世乱”。
“比九世乱”时期的一个显著特征是王都屡迁,即所谓的“不常厥土“。史籍记载,“殷人屡迁,前八后五”。“前八”是指在先商时期,自商始祖契至成汤建立商朝前,共有八次大的族居地迁徙行为。“后五”是指成汤立商之后,终商一朝,共有五次迁都行为。“后五”中有四次都发生在“比九世乱”期间,分别是中丁迁都于隞(今河南省郑州市,郑州商城),河亶甲迁都于相(今河南省内黄县),祖乙迁都于邢(今河北省邢台市),南庚迁都于奄(今山东省曲阜市)。商代的最后一次迁都是盘庚迁殷(今河南省安阳市,洹北商城),虽然这一次迁都不是发生在“比九世乱”期间,但也是紧接着“比九世乱”后进行的,可以说是由“比九世乱”的余波导致的。
根据史料记载和考古发掘,学者认为商人迁都的原因有四。其一,躲避水患。商代黄河流域较今日温暖湿润,为了农业生产和生活便利,商人都邑多临近黄河及其支流而建,但彼时降水较多,黄河水患严重,不可避免地遭遇洪涝灾害的侵袭。其二,领土扩张,追逐资源。商人为了击败劲敌,在不同时期战略重心会发生变化。同时为了获取铜矿、锡矿、食盐等重要战略资源,也会迁都以转移扩张方向。其三,游牧传统。构成商族的是有娀氏与高辛氏,有娀氏是从内蒙古和山西北部南下的游牧民族,故而先商时期商人的生产特点和生活特性带有游牧特征,不长居于一地。其四,政治斗争的结果。商王室内部由于争夺王位而进行的惨烈而血腥的斗争,即使是王位争夺的胜出者,为了远离旧有敌对政治势力,接近对自己友好或是同盟的政治势力,也会进行迁都。很显然,商代在九世之乱期间的迁都,大多出于最后一种原因。
自汤武开始的“父死子继”与“兄终弟及“相结合的继承制度,其优点很明显,在保持国有长君的前提下,保证权力交接得稳定有序,上世纪沙特阿拉伯的王位继承制度也是如此。但是,制度约束终究逃不过人性的桎梏,在最高权力的诱惑之下,任何制度框架都有可能被打破。正如沙特阿拉伯旧有的继承制度在前些年被打破,商王朝早期的继承制度,也被破坏,并成为导致九世之乱和商中期商道衰微的重要原因。
参考文献:
李琳之.晚夏殷商八百年[M].北京:研究出版社,2022(6).
王振中.商代都邑[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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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王宫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