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已清尊?”
来人身形迅速,闻言缓了脚步,干脆换上一副悠哉的模样,剑眉一挑。
“来替史官送点东西,”她略做停顿,扫视着这久违的书阁,刻意问道,“怎的?是不欢迎我?”
“没有的事,清尊驾临,令寒阁蓬荜生辉。”玉渊轻轻摇头,躬身作揖。
厉已清尊无视那番客套话,腾然出右手,抬起玉渊合拢作礼的双臂,左手将字迹未干的一打史书随手掷在柜上。目光流转至依旧熟睡的童子,怒从心底起。
厉已冷声讽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你有空维持这副温雅模样,怎不救一下睡死的童子?”
前半句算是咬牙客套回去,后半句已是忍无可忍地质问。
并未完全直言,也许多年情分在她心中仍留有重量,可是太多年了,一桩事究竟要拖到何年。
今日来此,自然是有了新发现。听闻书阁的童子成日浑水摸鱼,来客喊她十遍八遍都不应声,玉渊知晓后不但不降惩处,反倒减少外出公务,常常亲自在书阁理事。
外人夸赞玉渊温良,这种事可瞒不过她厉已清尊,立即察觉出问题,眼下一看便洞悉一切。
玉渊文君沉下心,作势推书慧童子的肩,袖中的手却是狠掐了一把,又注入灵力提神。
“怎么会,仙,何来睡觉一说?书慧还年幼,开小差很正常,顽劣罢了。”
玉渊文君抿嘴,收回手,指尖在衣衫的遮盖下发颤。
一通可笑的解释当然无用,对方的话已经说得这般明白,甚至留了情面,自己还是坚持以谎相对。对上厉已清尊只剩愤恨的双目时,心中透彻一凉。
慌难择路。
势不两立的局面,是最坏的。
假若保全她二人,定要如此,那么势不两立……也未尝不可。
书慧醒了,迷茫抬头,看着二位仙者针尖对麦芒。虽然只是对视,但分明大有可能下一秒就在阁中开打。顿时十分有眼力见,准备开溜,怯声说道:“失礼了,二位大人,书阁杂乱,我要先去忙了。”
她跳下椅子,刚走两步就变成小步跑。
厉已霎时横跨一步,挡在玉渊身前。
玉渊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厉已扬手拍了书慧一掌,童子不受控地合了眼,压根扛不住困意,瞌睡虫爬上脑,迷迷糊糊倒地睡着了。
鼾声作响,呼噜声在旷大的书阁里回荡着。
“呼……哧……哼哧……”
厉已脸色越来越冷,论斗法,她二人应当不相上下。论天赋,领域不同,玉渊在历,她则在智。
阅历有什么用?明里暗里互相使绊子这些年,还不是被自己抓到了最大的把柄。
独身游历数年,穿梭在人间,天上一日凡间一年,日日奔走,法力自然有进益,而长久处于天宫的玉渊当然没有长进。
尽管差不多有了‘童子是凡人’此等参她一本的利器,厉已在言语上也并未多嚣张,有些话一旦说出就收不回这个道理,多年前她已深深明白。
“不过是把你的仙力抽出来了。”厉已淡淡地陈述方才所为。
“嗯。”
文君垂下眼眸,沉默不言,只是把童子提到软垫上。
事已至此,多说不如不说,可另一人……无论怎样都得护住。
而今……如何护住,文君头部一阵剧痛,一着急就会这样,也许是丧失大半仙力的后遗症,不过眼下没空多想。
冲顶的呼噜声在气氛紧张的二人间作背景音,异样突兀。
天书阁今日格外敞亮。
通常从大门而进的光线不足以照亮整个书阁,今日甚至无需开灯,阳光通透明亮,晕得刺眼。
再激一激。厉已暗想,她从不愿白跑一趟。
既然对方是敌是友都分不清,还敌对自己这么多年,非死守着往事一字也不愿说,那就……敌对吧。
撕破脸面,也是她玉渊文君逼的。
她且看玉渊文君温文有礼的模样能维持到何时!
厉已清尊自顾自地坐下,仰身靠着椅背,做好了长谈的架势,稳操胜券的得意神采难以掩饰。
“阅说——元君,也爱睡觉吧。”
多委婉的一句话。
重点在于停顿,还是在于“睡觉”这个只存在于凡人身上的词,玉渊来不及思考。
阅说的名字一出,耳鸣声便“嗡嗡”个不停。
但她尽力保持神色如常,斟茶一杯,递给清尊,缓缓道:“本君以为,你今日主动迈出一步,来天书阁,是想冰释前嫌,不曾想,是来与本君讨论仙神睡觉不睡觉的。”
当下,先应付过厉已清尊再说。
厉已面无表情,没有急着反驳,安静地看着她装糊涂,下巴轻抬,示意文君把话说完。
“累时小憩也正常,神仙不比凡人轻松多少,清尊何必纠缠我二人,执着一桩多年前的小……”
不等她说完,厉已听不下去。
玉杯碎裂,一地碎玉,反射的光芒亮晶晶的,茶泼在一旁的墙上。
茶水顺着凹陷的刻印,下淌。
密密麻麻的借阅记录。
这面墙,可不是她能做得了假的:“你还想说什么?”
悉悉索索的翻书声,由远渐近。
“噔铛”、“噔铛”的一步步轻踏声,来人并没有刻意隐藏脚步声。
“毛毯收了,走路难免有声响,打扰你们了。”曲尧颔首作为问候。
踱步至前,挥袖一现,玉杯复原如初,又轻放回台面,她望着墙和木地板上几处茶水被阳光收干,“也还好没铺毛毯。”
所说所行全然不顾一旁剑拔弩张的二人。
厉已清尊支着下巴,看着这仙行至面前,拿起竹卷轴,摊展开翻动两下,低头念叨着:“原来在这,害我在后头寻了许久。”
“呵。”自曲尧发出声响,厉已的面色便逐渐沉下,转首,目光直直看向玉渊,讽意十足,“天书阁阁主您的行径异于常仙,交的密友也异于常仙,个个悄无声息,躲在暗处是丝毫没有气息呢。”
言毕,端起玉杯细寻缝隙。
玉渊也不躲她眼神,沉默着,除仙力高深者之外,只有半人半仙如阅说、书慧才会没有仙息……此刻,绝对不能在气势上示弱。
曲尧犹若未闻,立于墙前,只解释了一句:“是阅说元君托我来寻史籍。”
紧接道:“听闻玉录壁万古不衰,因天成而灵杰,此番是元君第一次借出罢,不知我的手替她借,会以她名还是我名。”
她抚摸着刻在玉墙上的字迹,字字深浅均匀。
玉录壁几乎涵盖了亘古亘今的万千神名,一旦刻上,永不消磨。只是而今,不论是阅说还是曲尧的大名,都还未在墙上有过。
厉已警觉地瞥向那即将现字的空白处。
文君屏息凝神,袖间使劲勾指,动用仙术。
明知无用,但尽一试。
书阁似往日般的寂静。
有人万声祈愿,有人冷眼静观,皆在等待上苍结案。
曲尧移开身,好让坐着的二位,视线不被遮挡。
玉壁上渐渐浮显出“阅说元君”四字。
……
“竟如此应变随机。”
这话原该有惊讶感,曲尧只有半分。也许是性格所致,说话时,她神色平静,语调平淡,反倒像是对意料之中的事刻意作出了感叹结语。
白衣金绣的仙人同玉壁站在一处,胜过浮世千景图。
本就靠此墙壁反光照亮书阁,此时午后,外头骄阳更加灿烂,一墙玉光反照也更晃眼。
日光再耀眼,也不碍神目,新出现的四字凹凸分明。
阅说元君这几字,乃天然刻印。
和其他字迹样式无二。
“刺啦“,一阵短暂而又尖锐的摩擦声,椅子后推,地板被划出四道痕迹。
“曲尧。”厉已起身,半眯着眼打量她。
“正是。”
“听闻——是你杀了桑成君?”
“间接吧。”曲尧短暂迟疑,作出回答。
“好得很!仙上,是一等一的厉害,在下,佩服不已!”
清尊如风般呼然离开,阁中如竖尖刺的氛围也一并消散。
玉渊诚恳道:“仙上出手相助,不知如何言谢。”
厉已清尊突发的问话,曲尧并未放在心上,文君的谢意也是,她道:“你料定我会帮你。”
“……容仙上倾听我二人对话良久,也因多日相处——我赌,仙上是个善人。”
“赌吗?文君神机妙算,不必自谦。”
玉渊坦然一笑:“在天界,若没些头脑,那怎么行。”言语含蓄,算是承认了如曲尧所说。
她心里不断盘算如何将恩情还了,同时思索着为何阅说突然能连名带封号被刻印,曲尧的举动和原本设想又有出入,不过好在此番大致使厉已清尊的疑虑暂消了……
“既会算人情,怎不会算人心?”
“仙上的意思是......?”
“你很伤她的心。”
“厉已清尊,她……”似是不知怎么说,这事难往外说,也难解释清楚,玉渊叹了口气,“她寻错了仇。”
还恰恰寻到了她藏了十几年的事,所以有苦不能言,事情久远,连她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回头还得好好捋捋。
曲尧点头,不愿告知也不强求,道别后便欲离去。
“仙上小心!”
文君疾速伸臂挡在曲尧身前,急忙喊道。
一把拽出阁外拐角处潜伏着的,带有异样气息之人。此气息实在陌生,定睛一看对方,三仙顿时陷入沉默。
窝在角落的阅说元君一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听墙角又被发现了,可自己刚来还没听见什么呢,就被抓包了。
“回你宫里等你。”
曲尧说罢,向外走了两步,眨眼间便望不见她的身影。
天书阁里屋内。
玉渊眉头紧锁,手掌抵着阅说的肩,阐述所感:“方才仙气十足,眼下倒是越来越稀薄。”
“啊哈哈……是我正在学着收敛,你等等,”元君瘫坐下,浑身放松,“现在呢?”
玉渊凑近了瞧她,缓慢点头,郑重说道:“你是仙了。”
阅说一阵欢呼雀跃:“说明没白费你功夫。”她跳着拥抱玉渊。
“你来时怎么偏偏和厉已错开了,遇见了才好。”
阅说听这没头没尾的一句,猜到几分:“厉已来做什么?”
“她识出你和书慧是凡人了,但没几成把握,就来诈我。对了,你何时变仙的?”
“我一直都是仙。”她一把捂住玉渊的嘴,隔墙有耳的道理这人怎么半点不记得。仰头思考,给出了准确时间,“在来的路上,突然有些奇怪,就觉得完全成仙了……她怎么诈你的!你没和她打起来吧?”
文君挣脱开,低头开始收拾杯具,说着书阁能有什么耳,又说了曲尧帮忙解围的事。
阅说愣了愣。
背后的人少有不吭声的时候,引得玉渊转头看来,阅说眼里的坚定,让她不由停下手里的动作。这目光,似曾相识,在阅说的脸上出现过,那是瞒天过海上天界的前一个晚上。
二人对视着,阅说转眼望向墙壁上的名字:“曲尧她人真的特别好,我先回去了,她还在等我,可不能让恩人等久了,晚上再找你!”
对于曲尧之举,文君虽有百般疑问,但有一定顾忌,犹豫过后,没将阅说的身份挑明了说。她愿意帮是好事,说多了怕是会把她牵扯来,已让清尊记住名了,最后若连累了,就更对不起人家。
曲尧出门见阅说有仙息的神色,是毫无意外。也是,说不说,对方心里都如明镜一般。考量她到底知道多少已没有意义。
事至如今,多少年了,依旧要为一事劳心劳神,究竟是对是错,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看这曲尧究竟是何程度的聪明。
玉录壁上那四字永久存留在壁上,如果文君再看仔细些,也许就能发现细小的不同之处,阅说元君四个字格外熠熠生辉。
阅说元君总算回来了,史籍一甩,摊在石桌上晒字。全然忘了走前对万顺君的一吼,满面春风,乐呵呵地倒茶。
嘴也不歇着,问万顺君,桑成右辅君故去了有何感想。
万顺君喟然,终是多年的同僚,送红珊瑚时还让他参谋了。桑成君如今陨落,公务增多一倍,一个月清净不了两天,他默默看了一眼身边端坐着正品茶的曲尧,而后仰头望天,近未时,还有事务未禀。
简单感概几句,便让元君好生招待,自己要先走一步了。
阅说元君大口饮茶,上上等的好茶,清爽顺喉。
怎么坐怎么躺都舒坦,还能和一尊神仙讲话,阅说觉得这座话亭建得太值得了,闭着眼,美滋滋沐浴阳光,耳边忽传来曲尧的一问。
“你说竹胜仙君?哦——你离他远些,这个人忌恨万顺君有辅君之位。”阅说迅速换个姿势托腮,目不转睛看着曲尧,又道,“或者你离万顺君远点,那样连累不到你。
就这般七拉八扯聊着,谁没提书阁的事。
二人如此,悠闲又度一日。
可并非所有人都欢喜。
神术乍显,高远天空的一隅破了个口,哪怕凡人恰巧抬头了也看不见。
风涌刺面,沙尘迷眼,厉已清尊迎风而下。
“无论如何,我定会找到你,义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