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看山水后,舟泊一县码头,入夏的北方只有寒凉。
“附近战乱不少,这县四通八达,逃难来的人非常多,我们要……小心行事,快点走吧。”阅说垂下头,轻声道。
风掀黄土,似是秋后荒。一是分不清发出低微呜咽声的是人还是风,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在凄凉景中蔓延至每颗善良的心。
街边歇脚的百姓们羸行垢面,饥肠辘辘声可与马车木轮的滚动相较量。不少摊位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米面食,面对数不尽的客源,小贩却无法感到开心,个个脸上爬满了紧张与无奈的皱纹,在这场北国乱战里被迫饱受摧残的人实在太多。
四位人士裹浅褐色长衣,曲尧和玉渊身形修长,难掩仙姿。阅说看了直摇头,低头弯腰,同宗主那般佝偻着背,蹒跚行走,轻易融入进逃难的老弱病残之列。
殷宗主嗓子也年迈沙哑,止不住咳嗽:“咳咳,再行十来里就到北宗了。”
曲尧传声给三人:“先寻家客店歇会。”
路边哭声、叹气声不绝于耳。才走几步,阅说忽然埋头快步,走至近旁的摊贩,看着几层蒸笼道:“每样都买些吧。”
小贩见有来客,提提精神道:“好嘞,要几个?”
身边伸出一只向前递银锭的手,阅说转头见玉渊正对小贩说:“能买多少便多少。”
玉渊低声嘱咐两句,小贩即刻大喜,恭维道:“贵客真大方,仁心一片,前有殷献身泽世,今有您和义策士散财放粮……”
宗主听到此话,细想了一番,没料到殷的事迹已经流传成如此,又纳闷道:“义策士是?”
小贩手里忙活,嘴里还有空回道:“远城里鼎鼎有名的新任策士呀,用私银买粮散粮,让商贩和流民都有条活路。”
小贩收拾好后,笑呵呵去纷发食物。
对四人而言,哪里都不宜久留,于是悄然撤离,当了无名善人。
阅说回头看那些眼中不再死沉沉的流民,不禁心尖阵痛。这种场面让人觉得似曾相识是很悲哀的……阅说这样想着,眼中无神,这片土地又多一种悲情。
知阅说情绪低沉,玉渊亦回望一眼:“有个女孩长得很像书慧,是因此吗?”
阅说眼睛动了动,微笑道:“嗯,不过书慧很幸运。”
曲尧和宗主一声不吭走在后边,宗主瞥一眼身旁无动于衷的神仙,心里感到有些古怪,但也没说,只是问道:“天人接下来准备如何?”
闻言,曲尧悠悠转身,立在一家店门口:“就在此商议罢。”
“这么安静的酒肆很少见了。”阅说左瞧右瞧,唤来店家,看着招牌点道,“稻香糕饼、糖烙酥、青苹甜酒、桔花酒……各要一份。”
店家是个中年人,面露为难,赔笑两声道:“几位客官真是对不住啊,运粮必经的几座城里都在打仗呢!小店里储备少,您方才念的好些个招牌菜已经做不出了,都怪我这死记性,这就撤牌子,还请您们海涵。”
阅说并不意外,言语宽和:“没事,有什么上什么吧。”
店家哈腰笑笑,收下钱,又言表歉意两句,麻利撤下牌子,转身去准备。
四人坐里棚下,好一阵静默,玉渊复看文书:“听文记文培说了这儿情况不好,不曾想是这般不好,偌大的店面就她一人。”
等店家端盘出来,恰好有个风一般的青年骑着瘦马归来,护腕盔甲都破旧,马上两边挂瘪袋兜,嗓门很大,邻里都探头出来听她道:“今个是捷报,那护国将军首回吃了败仗,造反的异王智胜,听说多亏了新收入麾下的那位神使,好歹死伤不多,但无外乎和咱们无关,不是咱国里的事。”
“哪天不是捷报?谁胜你站谁!”店家埋头擦桌子,搭腔道,“混账小子,可算回来了,今日比平日晚了一个时辰,多挣得几钱啊?”
青年下马,同坐着几人点头示好,另寻空座坐了,哈哈两声:“今个算是不错了,但连春花堂收粮伙计半日的工钱都比不上,也总归不如前些年在你酒楼里。”
“人家家大业大,怎能比得?你存心想气死自己不成?够养活自己就行了,我给你的战马捯饬捯饬,你去给火房添点柴火。”
青年应下,店家转头对四人解释道:“都不容易,那是老魏家的独苗,才二十岁,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眼下边种地边跑战后卖粮,家中还有老人。唉,战事一来,哪还有人听说书,我的酒楼也空了,只留她在这添把手……”
店家感叹几句,又去端菜。宗主坐定如佛,默不作声,曲尧亦无声,细细品尝酥饼,向边上瞥了一眼。
说书人么?玉渊心里想着,下意识转头看阅说。阅说看起来没所谓,表情难掩落寞,勉强上拉嘴角:“我出去打听打听,干坐着也没用。”
随后曲尧起身,走了另一方向,撂下一句:“我去去就来。”
店家牵马去后房,为其刷刷鬃毛,抚摸到嶙峋的骨头,不由叹气。等马儿进食了好一会后,店家忽然咳嗽两声,窗边青年探身,得点头之令后便翻身出窗,边走边裹上掩面披风。
店家露出狡黠双目,同青年耳语道:“你速去禀报,果真如西城神使大人所料,有几个外乡人来,不是等闲之辈,你此去千万要小心。“
“定不辱命。”青年利索翻身上马,抖抖绳子,“驾!”
在空中行了数十里的曲尧已近北宗,千里耳闻此对话,疑道:西城神使?
等阅说归来,几人已悠哉游哉把桌上食物扫空了,留了零星几块给她。
战事复杂,非百姓可知其内里,打听来打听去,不过是些百姓的血汗白流的苦事。阅说相告的更复杂:“从年初开始,几国发兵,来来回回打仗,其中有几个异姓王造反,又有叛臣贼子搅和想分一杯羹,参战方十个指头掰数不清。”
玉渊推去一碟点心:“辛苦了,吃些甜的补补。战事这般乱,再探一阵子再行动?”
阅说塞了一块在嘴里,嘴里却不含糊:“不必,知道个大概就可以了。带头的多是被利益冲昏头的,怕是都不如其手下的人值得重视,听来貌似有好几个厉害的谋士,指挥得让战事有来有往,几方难分胜负。”
宗主犹豫道:“战事离得这样近……北宗所行如何?”
阅说道:“镇妖宗毕竟是名门望宗,知晓轻重,听闻北宗宗主很识相,几方想牵扯镇妖宗进来,但宗主没同意。”
宗主倍感欣慰,连连点头:“不插手是最好。”
曲尧摇头:“明里没有,暗里有。”
宗主还是点头:“如此说来,很有必要亲身去北宗探它个究竟,又要劳烦天人了。”
……
食过之后,众人也商议完了,动身向北宗,来至富饶安康些的城中。
后方忽来一阵重重的马蹄声。平原少雨路旱,一人神态骄傲,御马飞驰,过路行人大惊,避让不及,土灰震三震,扬起烟波。
阅说手脚迅速,没好气道:“喂!走路不长眼的东西,急着去见阎王呢!”
被阅说从路中拉来的老人急切摆手,“嘘”了一声,和善道:“多谢姑娘相救,姑娘千万不要与那人置气,那可是成王的开路官。”
老人拄拐,摇摇摆摆挨着墙走了。
又是两匹快马飞驰,上头的人同样不长眼,高甩软鞭。阅说乜眼,还在气头上:“什么成王?我今个就让其作败将!”
玉渊迅速掩住阅说的手,低声道:“你难道忘了,最是什么人得罪不起?”
阅说自是松了力,嘴上不服:“也不是这会儿的事,如今我有些能力了……”对上一双忧戚却明亮的眼睛,她就没辙了,“好吧,也会知道收敛。”
玉渊声哀:“战火纷纷民不聊生,官家还横行霸道,凡间还真是百年如一日,只是可怜了无势百姓。”
大路空了,行人挤着两旁走。宗主叹气不语,背手当哑巴,曲尧一言不发,目向前处。
上一小坡,就见马失前蹄,稳坐的人冲前跌下,面部落地,附近土地都震了震。那人倒着半天爬不起来,引得行人瞩目,扶也不是,走也不是。
后几位开路官勒马不住,以至多人叠摔。几具肥膘的肉压下来,底下的人一痛胜过一痛。
四人像是最寻常的路人,与其擦肩而过,阅说略偏头看了看这场热闹,扬起嘴角,心情舒畅。
远处有人吼道:“让开!”
来了一辆马车,马夫相貌端正,官袍料子上乘,官帽带翅,连马夫都不是等闲之辈,马车中人更不容小觑。人群中有人崇拜地念叨:“神使、神使来了!”
方才策马嚣张的几人急忙从人肉山里爬出来,赶忙拉开挡路的马匹,自己则抖袖拍灰,可马车已至跟前。开路官跪倒一片:“下官有罪,惊扰神使了!”
神使马车后还有一队人马,见前方出事,便立即将马车围得严实,出刀向外,势必要护神使周全,大张旗鼓甚是有排场。
马车作停,帷幔轻扬,只见影影绰绰的轮廓,神使的声音传出:“罢了,继续走。”
马夫驭马有术,且车轮稳固,滚起来都不起烟尘。帘纱使得车内人形模糊,除了一双隐约垂下看密信的锐利眼睛,还能让曲尧在意的就是马车侧门上的花形刻镂。
隆重的一队车马迅速启程,阅说翻个白眼,不屑道:“凡间还有这种神戳戳的职位呢?”
宗主点头称是:“看来厉害的人物很多,我们多加小心。”
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阅说趁机打听来者何人。曲尧置若罔闻,漫不经心地同几人继续走着。
宗主眨巴眼睛,余光飘向曲尧,始终没见着想看的反应。
可是走着走着,就看见她猛然抬头,金色的眼睛闪烁过光亮。宗主一愣,没来得及瞥开眼神,愕然同她对视,曲尧眼里恰恰是一份惊异。
曲尧紧紧抓住宗主的手臂,目光似是有顶顶要紧的事要言,但来不及说任何,连带宗主一起闪身消失。
动身之后,才在千里之外传声给阅说和玉渊:“宗中出事,你们等我……几日。”
宗主这心,一上一下,突突跳,不过好在只是宗中有事,但一定也不是小事。
山路陡峭,一条普通山道挤有三人。
蔡潘长老的首席弟子蔡生,正对着东宗两名徒士颐指气使。
殷三柳沉默片刻,放下背着的师妹殷渠,为其受伤的脚腕贴上一符,殷渠低语说着谢谢师姐,手上用劲推两把,催促殷三柳快点先走。
殷三柳仍不依,与她耳语道:“不要自责,不是蔡生赶得紧,你也不会如此。”
“这不是能落地吗?方才装个什么劲!”蔡生摇头走来,轻蔑下视,懒得张嘴好好讲话,用着一边嘴缝吐字,“能走吗?”
见殷渠第一时间不答话,反倒和殷三柳拉拉扯扯,蔡生龇牙发怒,撸起袖子走来,抬脚欲踹。殷渠眼也不抬,架招的臂膀未接到力,站着的蔡生却突发“嗷”了一声,断了骨般倒地抱腿哭叫。
殷渠越发感动了:“师姐威武!”
殷三柳事先望了四周一圈才动手,眼下淡定背起殷渠,头也不回道:“蔡同窗别卖俏了,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背你的,还请你自己站起来走吧。”
两人笑着,却在山道拐弯处惊见了听到动静赶来的蔡潘,两方差点撞上了,蔡潘怒道:“你这混账!总这般没眼目!你们那老不死的宗主究竟昏聩无能到了什么地步,竟把你教得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殷三柳心中冒火,可还有心衡量与他交手有几成胜算,不是对手,而且当下这种情形也不能……
她背着殷渠,轻易鞠躬,面朝下,闷声道:“蔡……长老,徒士知错了,您大人有大量,还请宽容一二。”
殷三柳难得循谦卑守规矩,天人又才刚走,蔡潘不好多为难,往别处挑错:“区区习练,怎么磨蹭这么久?
殷三柳继续说:“是我和殷渠锻炼不足,才落人于后,看在是第一次结对习练的份上,您就饶恕我们吧。早就听闻您是个宽宏大量的长老,还教导有方,相信今后,我们在您的带领下,会比在陈长老手下有进步得多!”
蔡潘斜了二人一眼,背过身:“那还不快接着跑?本长老可不会因为你是东宗徒士就懈怠教谕!毕竟我暂时任此宗长老一职,自然也要对你们负责……咳咳,此次也就算了,蔡生,我们走!”
听不到回应,蔡潘狐疑向前走两步,转过山角朝那趴在地上的人影道:“蔡生!你怎么不走?
而那人尽发出些模糊的字眼:“唔……师唔!救唔……”
蔡潘这才看到蔡生的嘴被一道符封住,迅速挥手揭了:“怎么回事?”
蔡生这才能告状:“师傅……我的腿被殷三柳打折了!嘴上这符是殷渠贴的……”
“混账!”
蔡潘怒气冲冲回头,可身后山道上空无一人。
殷三柳一早就溜走了,背着殷渠疯跑,还不忘笑着自夸:“看到没有,关键时刻就要像我这般临危不惧,能屈能伸!”
逗得殷渠知觉不到腿疼了:“是是是,师姐慧心妙舌,师妹我自愧不如。”
只不过在山道转角处又撞见一人,这回,殷三柳是不紧张了,嘻笑着问道:“殷树你怎么在这?”
殷树也正埋头疯跑,闻声抬头露出一张哭脸,像如获救星,扑通跪地:“师姐不好了!”
殷三柳还笑,殷树这个爱哭鬼能有什么大事?自己方才如临大敌都成功脱身了,于是推推他:“干什么?你不是和殷小礼一起被派去除妖吗,有什么事直说好了。”
“师姐……就是小礼师姐,她死了,被人杀死了!”
殷三柳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发出的声音:“谁?你说谁?在哪……”
殷树哭得更大声了:“殷小礼师姐……就在前边山头那。”
殷三柳飞快跑去他指的地方,迟迟不敢再向前,双腿像是跪了几个时辰一样麻木。殷树架着殷渠随后赶到,殷小礼尸身附近有几位落泪的徒士,同样也有哭泣不止的村民。
殷三柳已听周围人大概讲了事情经过,还是抽着气,向殷树问道:“你同她一组的,你来告诉我,她怎么出事的?”
殷树愤怒指向几口村民:“小礼师姐当时正专心除妖,一莽夫从她身后向鬼扔屠刀,却误伤了师姐,那人害怕,已经跳崖死了,”他流着泪水,“说了让他们在角落待着就行了!偏偏自以为是来添乱……”
被殷树指着的几口村民身子一抖,纷纷跪下叩首,诉出求饶的哭语。
殷三柳耳边嗡鸣,一时间什么也听不清,她要紧牙关,握着兵器的手阵阵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