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炤明庙后,几个徒士自荐作向导,恳求曲尧去临近的城中游玩。
微风和煦。
道路上车轮滚滚,多数人避让除妖士们,众人昂首挺胸走在大路上。
殷三柳伸了个懒腰,道:“又托天人的福了,以前几个月才能出来溜一回。”
殷小礼说道:“等哪天再没有妖鬼,我们就不用一直在山上待命了吧。”
殷三柳心思不在聊天上,左右侧头看摊位,嘴比脑子快,莫名其妙道了一句:“我倒觉得不会有那一天……”
而三位神仙,由于阅说的停停走走,落在了众人后头。
“翻来覆去还是这些个玩意儿。”阅说在一摊位前,拎起一串饰品。
摊主怒道:“爱买买,不买别乱动!”
“哦呦,失礼失礼。”阅说双手呈上,递回去,摊主爱惜地摆放好。
放眼望去,这儿与先前的县镇相比没什么不同,活生生的人们奔波买卖,谋求生计。这是一个永远陌生的世间,曲尧忽然这样觉得。
徒士们伸长脖子,观望两边街店。周围渐渐不那么嘈杂,原因在前方,有位排场不大却足够引人注目的人。
其马车停在春花堂门口,车饰不俗,车中传下主人的声音,仆从躬身听言。
“少了数本几朝前的民事史……”这人身着华服,掌中一块金元宝,拇指抚摸其纹路,“堂庙经年久,再找找罢,若寻不到,按堂规下罚,存留的史籍送去天庙保管罢。”
仆从听了,就麻利吩咐几列小厮,又进了春花堂,向这方店主通报着。小厮运着货物进进出出,几行人交错,比采蜜的蜜蜂还有序。
宗人们在对街远观,殷三柳见状,招来一待命的小厮,开门见山道:“去问问你家主子,今年还来不来镇妖宗。”
一会儿,小厮跑回来转告:“见过各位除妖士。我家堂主说不急,堂主将去北国,一切等她归来后再议。”又作一揖,“请向殷宗主问安。”
“谢谢了,行了,你去吧。”殷三柳挥挥手。
“这做派,富家大户就是好啊。” 殷小礼咂舌,小声道。
“这是怎么了?那位贵人是谁?”阅说凑上来,十分关切周遭事。
殷三柳道:“春花堂总堂主——春华晋,可有钱了,可谓是富甲天下。”
殷小礼添嘴:“对,宗里每年出佽助的第一大头,不晓得她今年怎么迟迟不来。”
晌午,烈日顶头,忽闻香味,阅说眼骨碌转向一酒楼:“走走走,今日你们都辛苦了,本君做东,犒劳你们。”话罢,抬脚就走,众人巴巴跟上。
其实,很久很久没吃人间的菜了,昨晚上阅说自感终究是市井小民出身,吃不惯家常膳食,颇为怀念街楼食肆。
来客众多,小二笑脸迎上,见阅说扔出个金元宝,小二立即头巾往肩上一撩,接住后笑得更灿烂,高声道:“大人们楼上包厢请!”
“你何时学会变金了?”玉渊和阅说并肩走在木制楼梯上。
“我这么聪明,有什么不会?”阅说打个哈欠,靠近她,“倒是你,还记不记得怎么吃东西?”
“这何需记不记得的。”
店家亲自上菜,手脚麻利,大桌叠上两层食盘,色香味俱全。徒士们头一回开荤似的,阅说亦吃得张牙舞爪,玉渊与曲尧相视笑笑,随意吃了些。
曲尧身倚回纹矮座栏,望外。对街屋顶后有个爱藏躲的影子,瞧他迟迟没有胆量抬头,也渐没了兴致。
身边几人跟着探头,不过众徒士的注意力不同于曲尧,皆是在看地上一人。
是位相貌标志红衣公子,摇摆着走,持扇作风雅,后头跟两个小厮。
殷三柳放下筷子,瞧了瞧天人,也望下去:“我记得那是某世家公子,在美男榜上有名。”
“这和寻常公子也没差啊。”“扮相怎么有点像妖王。”“说反了吧,妖王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打扮,就是学的人吧。”……
阅说听她们谈话,不禁起疑:“这般相貌的人物居然如此受欢迎吗?我正当思慕人的少年岁数时可看不上。”
闻言,众人起了劲,纷纷追问。
阅说挑眉,整合思绪,就要夸夸其谈:“那时候,我看得上的只有一人……”
殷三柳忽然发问:“神仙也分少老年岁吗?”
玉渊终于插上话,打马虎眼:“听她瞎啰,说书说多了,这是给要你们编故事了。”
吃饱喝足,众徒士挺着肚子走。
午后在城中漫步好一会,也该归巢了。
曲尧徒手画符,玉渊阅说皆凑上来看,下一瞬,金光灿灿的符印扩大,笼罩众徒士。
“学会了吗?”
众人压根没看清,不敢妄言。
“那好,这术是《宗符镇籍》其一,可做障眼法或在其间瞬移。回去多练,晚上我点查。”
很快,几十个大活人消失在眼前。
“好,教子有方!”阅说笑嘻嘻,玉渊随之附和两声,阅说与她对视上。
玉渊轻轻叹气:“走罢,我们先走。”又笑了一下,”曲尧应该还有事要处理。”
“嗯,落日之前我回去。”曲尧转身,返路。
二人离去,曲尧走不过三步,那人便现身。
学得风流做派,红衣胜火,同曲尧站在一处,相当惹眼。
对上曲尧的目光,巫从莞然一笑,先言道:“天人脚程风速,差些没赶上。”
“有你衣裳换得快吗?”曲尧朝旁看,周围的路人便不敢乱看。
“这样便没那么像妖了,不是吗?灰扑扑的站你身边也不像样,这样也不给你添乱,我无功无过便好。”巫从转了一圈,衣摆绕成一朵艳丽的绽花。
“你的耳朵早治好了,不必总跟着我。”
“想答谢。”
“安稳待在妖林海,便是答谢。躲躲闪闪跟着我不累么?”
“原来天人一直知道我的不易……”巫从双手在袖中交叠,似在纠结,“我更该知恩图报,一想及无法回报天人,便心中焦躁,夜难安眠,你瞧,我的脸怕是都苍白得骇人了,除了天人,没谁愿意对我这样好,您就再发发善心,容我回报些,以消积郁。”
一张如墨笔勾勒出的面目向曲尧眼前凑过去。其实都没以往白,脸颊上那是不小心被山林的枝桠抽打的,恰到好处的血色,让他像是有凡人的气色。
巫从眉目含情,期待曲尧对他做些什么。
这妖,和谁学的这种招数?
曲尧沉默良久,越过他的话,也越过他的人,说起陈长老的事:“往后若再有尸体横陈在妖林海中,劳你放回原路,以你的妖力,不难吧。”
巫从弯起双眼,讪讪道:“不难、不难……”
不过多时,天色暗下来。
曲尧抬头望天,终是笑了笑:“再会。”
身影如风吹过,没有半点痕迹。
镇妖宗。
迎面一个飞扑,曲尧没闪开,是阅说。
“一个时辰不见,如隔三秋啊。”阅说顺着曲尧的目光低头,认真道,“这是凡人表达喜欢与想念的意思,我们就不要来仙上好、文君好的虚礼了。”
曲尧回抱,亦用双手拍拍阅说的背,阅说欣然,随后又要与玉渊勾肩搭背。
玉渊闪躲,阅说的歪理就来了:“我们既是没分别,那就搭搭手吧,以前我手搭你背的次数可多了,不要小气。”盯着玉渊的侧脸,她想起炤明庙里的僧人们,转问道,“人和像待久了也会有慈悲相吗?”
玉渊懂她意思:“你说明敬大师?或许是相由心生。”
曲尧看着她俩的脸,忽然笑了:“我看凡间书上记载,有养子与收养者越来越像的例子,可能凡人的相貌时间长了是会有改变。”
阅说听了这话,挥袖展出一面大镜子,能照到三个人的脸。
猝不及防,玉渊的目光向了镜中,又迅速瞥开:“怎么?我们谁有慈悲相不成?”
阅说站在中间,搂着两人,笑道:“曲尧看!看一下呀,我和玉渊一起生活好久了,有没有一点相像?”说着,头往玉渊的脸凑近了些。
曲尧摇头,又点头。
宗中一切平静,殷宗主与陶长老等了已久。
翻山越岭的陈长老归来已是午时,哼哧哼哧满头大汗,不消说,又是无功而返。陈长老解释擅自离宗去因:妖障减弱,正是捉拿妖王的好时机。其余人微笑,不言。
陈长老干咳两声,继续说道:“听闻那妖孽自称改名为巫从,不知是何意,其中又有何因?”
其余人依旧微笑,不言。
“许是太想当人罢。”殷宗主终是给了台阶。
此事面上就悄然过去了。
夕阳西下,又一次劫信。
上头是一样的讯息,陶虞扫一眼后,霎时纸附火,烧纸手法老练,熄成薄灰后,飘飘落地。
“宗主,还有一事当讲,那个妖王巫从和曲尧走得很近……”陶虞的声音越来越轻。
殷宗主难得不是开玩笑的模样,沉静道:“正常,天人常居于不见人影的地界,人貌妖姿的风情是难见得,揆情度理对其起兴味。”
闻言,陶虞连连点头,忽然双眼放光,是福至心灵,想到个能挽得天人常留的良策。
若是天人相中什么凡人,肯定时愿意不时下凡了。上回在水垌城,天人兴致索然,定是那些的俗物不够好,至于更好的……凡间这么大,能入天人眼的绝色美人定也有。
几日观察,发现这阅说天人最为平易近人。某次品茶唠嗑时,陶虞不动声色靠近阅说,似是不经意一问:“您们神仙……也成亲的吧?”
阅说顿时咧嘴一笑,“哈哈”两声,话中带转折:“好像不要——你不会是要给曲尧做媒吧!”
“岂敢岂敢,这不是没机遇见神,都从杂书里胡乱知晓些不正规的,以为神仙成婚便是书中所说的天界大庆。”
陶虞只是怕在凡间给天人找了小的,若天界还需成亲,岂不是哪天正房的还可能会来闹一番?那可就好心办坏事给天人添堵了……唉呀!虽然八字没一撇,但她想得深远周到。
阅说眉头一皱一松,意味深长。
“你此言差矣呀。”
“老身洗耳恭听。”
“哎,你想错了,”阅说翘着兰花指,转动指向天上,“天界,没有成婚那种事儿。”
“您们定是有感情的,那若是两情相悦也不在一起?”陶长老靠着桌边,抓了一把瓜子。
“神仙……天生六亲缘浅,”阅说回忆老神仙间的相处,“顶多……住一起。”
阅说讲着讲着思绪就飘了,像是魂不守舍。陶虞没工夫注意,一味地叹气,不成亲是最好,但听阅说天人这番话,神仙怕是真的连七情六欲都没有,只好慢慢打消了念头。
几日后,阅说飘飘悠悠,知久留不得,反正玩也玩够了,决定立即回天界,拉上了曲尧一起。
在这临走前,殷宗主却赶急出来:“当真非得此时走?”
“还会回来的。”
“可有个期限?”
“三五日。”曲尧微微算过,在天上待不到半炷香,是从宗主脸上看出一丝焦急,于是添了一句,“我会快去快回。”
舍不得她的徒士们一一来道别。
站在旁边的阅说和玉渊调笑道:“这宗主真是有意思,平日里不需要曲尧似的,怎么这时候着急了。”
夕阳时分,告别仪式却刚开始,阅说有些不耐烦,便先走一步。
石头洞昏暗,妖王将洞口的藤蔓拉开,日光照进,其余妖鬼不敢怒也不敢言。
“把铜镜搬来,这里采光好。”巫从刚醒,指使小鬼做事。
妖王又要照镜子了。平常一般不照,倘若某天照了,断然不止一时半会。上回外出归来,就站在镜前,来回审视面容与衣裳一整夜。
“是……”
离他最近的小鬼四处张望两下,看见身后伥鬼呲牙催促,于是应声飞腿奔去,抬了铜镜,稳步走来。
旁的一群妖鬼低头站着,大气不敢喘,它们也不知同族最近为何明知故犯,还去骚扰凡人。而事发已久,妖王一直未曾招它们过问,今日聚妖鬼不少,伥鬼预感这是暴风雨的前夕。
正是栖息时分,洞中妖鬼个个不太清醒,没一个走路敢抬头的,生怕和妖王对视上。
可越是谨慎,越是容易出错。
“哎呦!”
一只小妖急急刹住脚步,翻了个跟头,尽力不让自己撞上妖王。
的确,撞上的不是妖王。
“当啷”,沉闷的一撞。
铜镜比寻常凡人高些,来路不明,是妖王某天带回来的,且常常要用,其重要不必多言。
这一击不轻,铜镜背后的一副镶饰被撞掉了,镜面还完好无损。无名小妖心中暗喜,庆幸隗王眼光不错,抢的不是个次品货,可看到隗王的眼神时,只有一个念想,那就是就此一撞归西,可仅仅是头有点疼。
“隗王大人饶命,隗王大人饶命!”小妖跪下连连叩首。
“隗王?”巫从冷笑,外头的春光都没那么亮了。
小妖连滚带爬磕头向前,伥鬼贼眉鼠眼,见机道:“大胆小妖!在乱喊什么?妖王大人早就改了尊号,‘巫’为字,‘从’为名。”
小妖颤颤巍巍扶起本该镶嵌在镜后铜饰。
“装上去罢。”巫从单手撑头,即便天人治好了他的双耳,还是嫌它们吵闹。
伥鬼绕着圈检查那镜子,眼光炯炯,叩首道:“奇镜啊,得此宝物,定是先鬼保佑!大王您必能千秋万代!”
“嗯。”巫从今日不同寻常,更加恹恹。
伥鬼对着小妖叫嚣:“还不快下去,换个手脚麻利的来。明明受重用的一族,却屡次叫妖王大人失望!自古以来,只有强者能为妖王效力,妖族还有这样的庸混货,真是不配为重!”
“照你所说,何族宜为重?”
“小的不敢乱说。”
妖王微颔首,指尖点着石座,一丝怪力溜出,无形蹿向地上的伥鬼,同时他淡淡说道:“你们鬼类是较为稳重。”
伥鬼一激灵,诡笑着,嘴边溢出涎水,软烂的黑手相搓,因着巫从那怪力,满心都是真实的恶念,话一出就把自己贬妖褒鬼的计划打乱了:“听闻镇妖宗的天人离开了,嘿嘿,咱们鬼族是不是又可以开荤了……”
其实没等伥鬼说完话,妖王显然从阴转雷,心情复杂多变,这份寒恶也算自己造成的,不能全怨别人。
妖王暴怒的神色一览无遗,伥鬼摇头晃脑跳起来:“妖王饶命啊!小的真的没说错,这镜真是奇镜啊!”
伥鬼躲在镜后,黑黢黢的鬼脸被照得比日光更白,不顾刺眼的光芒,依旧嘶吼争辩。
巫从蹙眉,倏然抬手释出妖力将镜子翻转,顺势弹开镜后的伥鬼。
云雾缭绕,一片开阔,耀目的白茫茫照亮巫从阴郁的脸,其余妖鬼纷纷躲开这刺眼的光亮。
巫从看见了,愣在原地,那像是在天上,是天界!那些如梦似幻的场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极有可能……会见到相思难见的身影,直到那白衣金绣的人现身,确认了他心中所想,也依旧不舍眨眼。
他跌跌撞撞走上前,握住镜边缘,目光不移,好似想盯穿了这镜子。
——————
如果阅说再研究研究,就要发明出照相机了......
————
伥鬼这个精神完全是人肉吃多了,脑神经被毒了,神志不清,本来就有鬼的污秽,所以是毒上加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前夕